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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最长的一天
李馨香说:“怪不得白玲说你会吹,领教,领教!好了,快过来吧,我们已经在你们平阳宾馆住下来了,房号2335,等你请客!快手脚并用,奋勇前进!”
田立业连连应着:“好,好,你们在房间等我,我马上带着奔驰接你们!”
然而,就在田立业打电话向市委小车班点名要那辆接待外宾的大奔驰时,刘意如进来了,说:“田立业,你可别胡闹,咱市委这边就这一台大奔驰,今天来宾又多,万一姜书记有重要客人要用,你又要挨骂了。”
田立业眼皮一翻:“姜书记说了,北京的记者就是重要客人!”
刘意如担心田立业闯祸,正经劝道:“田秀才,您哪,和你的记者姐们哥们用哪台车都行,最好还是不要动那台奔驰。我真是为你好。”
田立业根本不理:“刘大姐,这事你别管,我负责就是了!”
刘意如退一步说:“你今天真想动奔驰,就先和姜书记打个招呼吧!”
田立业不以为然:“刘大姐,你真是的,把姜书记当啥了?当小车班班长呀!”
这时,田立业已从走廊窗前看到了那辆他所熟悉的大奔驰,不愿和刘意如再啰嗦了,一边向楼下走,一边说:“姜书记真有客人要用奔驰,你就打我的手机,我让司机送去,不会误事的!”
刘意如追了两步说:“那你可快点把车送回来!”
田立业连声应着,一路小跑下了楼,风也似的消失了。
站在楼梯口,望着田立业下楼的背影,刘意如想,真难想象,就是这种自由散漫的同志,当年仅仅因为是个中文系的研究生,就飞快地得到提升,一年提正科,三年提副处,第四年就到烈山县做了县委副书记,嗣后又在堂堂***平阳市委以副秘书长的资格一混就六年,而且竟被以严厉出名的市委书记姜超林当成个宝贝。
刘意如和市委、市政府机关的同志都知道,姜超林确是宠着田立业的,田立业不是在烈山干好了调市委当副秘书长的,而是在烈山闹得呆不下去了,才调任市委副秘书长的,据姜超林说,是要“爱护人才”田立业也真是个“人才”正事不干,尽写些带刺的文章,在《平阳日报》和《平阳晚报》上发表,还出了两本卖不掉的书。这两本卖不掉的书,姜超林让市委接待处买了不少,见人就送,四处宣传平阳市委有这么个能写“大作”的田秀才。许多干部对号入座,找姜超林告状骂娘。姜超林却说:“我看咱们田秀才的文章写得都还不错嘛,讽刺的都是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这有什么不好?你真认为写的就是你,那我可得让有关部门好好查查了!”
这一来,再没人敢找姜超林告状了,姜超林也就稀里糊涂地得罪了不少人。
这其实很不值得,作为一贯对领导认真负责的老资格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曾婉转而诚恳地提醒过姜超林,不要这么护着田立业,甚至明确建议把田立业调离市委副秘书长的岗位。
姜超林却说:“刘主任,你想想,这田秀才往哪里摆?摆到下面去,你就不怕他三天两头给你闹点小麻烦?我看,还是摆在我眼皮底下吧,这样总还能让他多少安分点!反正就养着他写文章呗,咱就权当多了个纪委宣传部长,对端正党风、社会风气总还有点好处。”
刘意如嘴上不说,心里却想,靠田立业这种人端正党风,只怕党风会越来越糟。
后来又发现,田立业实际上并不像一些同志想的那样胆大包天,他讥讽这个,讥讽那个,就没敢讥讽过姜超林,见了姜超林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有一次刘意如故意问田立业:“你咋不刺刺咱姜书记?”
田立业反问道:“姜书记有什么地方该刺?你给我提供一下素材。”
刘意如一下子慌了:“田秘,我这可是和你开玩笑,你别当真!”
田立业偏紧追不舍:“刘大姐,你别怕嘛,文章是我写,这责自负,只要你提供的素材真实准确,我就不卖你!”
刘意如自此不敢再和田立业说这个话题,此后还三番五次地向田立业解释,怕田立业在姜超林面前乱说一通,给领导造成不好的印象。
现在,这甩子走了,她也能忙点自己的事了,想着昨夜女儿金华遇到的麻烦,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便想往医院挂个电话,看看女儿走没走?没走的话,就让女儿过来,再商量一下那笔烫手的钱该咋处理?现在情况已经清楚了,省里马上要派个姓高的新书记过来,这个高书记还是省委马万里副书记提的名,这其中意味深长,平阳也许要发生一些变化了。
然而,正要打电话时,姜超林的电话偏先一步来了,点名调那辆奔驰,说:“刘主任,那台奔驰在家吗?马上给我派到国际酒店来!”
刘意如当即给田立业上起了眼药,汇报说:“姜书记,奔驰刚被田立业要走,我反复对田立业说,要他换台车,他就是不听;我明确告诉他,是您不让动奔驰,他就和我吵,说你是市委书记,不是小车班长。”
姜超林气坏了:“这甩子,开着奔驰去抖什么威风呀?啊?是不是以为我要下了,就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啊?刘主任,你给我转告田立业,我就是要下了,也会在下之前的最后一分钟撤了他!”
说罢,摔下了电话。
刘意如也放下了电话。放下电话后便想:田秀才,这回你可又闯祸了!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老书记马上要下了,能不敏感么?你敢在这时候惹他,也是太没政治头脑了,就冲着这一点,就不配在市委当什么副秘书长!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一时省城纪委和省委主要领导同志的集体谈话结束后,刘华波又单独和高长河交待了一些情况,嗣后,高长河便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省委二号楼,走进了省纪委办公室。省委副书记马万里和省纪委的有关同志已经在等着他了。高长河一进门就感到办公室的气氛沉闷。主持工作的省纪委副书记龙飞没什么客套,待高长河一坐下便说,先和高长河通通气,看看怎么查处平阳这个“六·一五”案件。
龙飞解释说:“……寄自平阳的这十四万汇款,我们省纪委是六月十五号收到的,所以,这案子就叫‘六·一五’案。”
又拿出一封信递给高长河,“这是汇款干部寄来的信,也是六月十五号收到的,原件已经存档,这份复印件你先看看。”
高长河马上看起了信,看罢便说:“看来真是个大案呀!”
尤飞点点头:“可能会涉及一批腐败分子。如果这位干部没讲假话,那么,他所处的那个所谓具体环境的班子肯定是烂掉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班子是个什么班子?是在平阳部委局办这些条条里,还是在县乡镇这些块块里?姜超林和平阳市委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察觉?联想到孙亚东反映的一些情况,就益发令我们深思了。”
高长河警觉地问:“孙亚东反映的是不是有关平轧厂的情况?”
龙飞点头说:“是的,还有不少群众来信,有些信是直接寄给马书记的。”
高长河不做声了,这事涉及市长文春明,他现在不便说话。
龙飞又说:“长河同志,我知道现在你也不好表什么态——还没去上任,情况不了解,不熟悉,当然不好多说什么。所以,我们今天也不要你表什么态,就是和你这个新书记通通气。希望你和平阳市委能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
说罢,把目光转向了马万里。
马万里这才缓缓开了口:“长河同志,该说的,我们刚才集体谈话时大都说了,现在,我还想说的是对平阳的腐败问题,平阳市委是负有失察之责的。长河同志,你想想看,平轧厂十二个亿扔到水里去了,连响声都没听到。姜超林、文春明这些负责同志没有责任吗?是十二个亿呀,同志!是多少人民的血汗!当然,对平轧厂的问题,我们现在还不敢断定就是腐败造成的。可这十四万是不是腐败呢?是确凿无疑的腐败嘛!而且腐败形成了一个小气候,连正派的同志也被逼着不能不腐败,这种严重情况是我省有史以来少见的,也是过去在我省任何一个地区都没出现过的,触目惊心呀,我的同志!”
马万里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情绪有些激动。
高长河能理解马万里的激动,这位省委副书记的清廉是出了名的。
“所以,在决定平阳班子时,我点了你的将,得到了华波书记、红河省长和同志们的一致赞同。为什么大家都赞同你呢?我个人认为,就是因为你高长河和平阳地区没有任何关系,可以无所顾忌地开展工作。”
高长河小心地插话说:“马书记,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我岳父梁清平一九八三年以前在平阳工作过,做过平阳地委书记,一九八三年三月,刘华波书记接他的班……”
马万里挥挥手:“那都是很久前的历史了,和这次定班子没什么关系——顺便说一下,定这个班子时,我们也征求过梁老的意见,你猜梁老提的是谁?”
高长河笑道:“肯定不会是我吧?他可不会内举不避亲。”
马万里点点头:“当然不会是你——是文春明。”
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去,“——无所顾忌地开展工作,并不是说就不讲策略。设身处地替你想想,也知道你很难,带着案子上任,一上任就要查处一些干部,哪个干部都会有三亲六故,得罪人呀!可不得罪人又怎么办呢?不得罪这些腐败干部,就要得罪人民,得罪党!所以,我们既要做事,又要讲策略,查处可以外松内紧,不要声张,对姜超林先不要说,以免他误解,一定要拿到事实根据后再和他通气……”
高长河忙说:“马书记,这……这我……我得先汇报一下,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您的指示精神,所以,我已就和姜超林同志通气的问题向刘华波书记单独做了请示。”
马万里显然有点意外,愣了一下,问:“哦?华波同志是什么意见?”
高长河说:“华波书记的指示是,还是要事先和姜超林同志通气,这样更有利于案件的查处工作,更有利于新班子的团结,不至于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马万里想了想,平静地点点头:“那我收回我说过的话,你就按华波同志的指示办。华波同志的指示有道理,通气也有通气的好处嘛,这个问题我原来也是要讲的。我看今天先这样吧。啊?”
高长河如释重负,忙站起来说:“马书记,那我就走了。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和支持,您的指示我一定记住,不管得罪多少腐败干部,决不得罪人民,得罪党!”
马万里握着高长河的手,轻轻拍打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啊!”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高长河暗想:糟糕,今天真是忙糊涂了,和领导谈话竟忘了关手机!
马万里却和气地说:“接电话嘛,我们的事情已经谈完了。”
高长河这才挺不好意思地接起了电话。
是省冶金厅凃厅长,谈烈山县电解铝厂的项目。凃厅长说,烈山那位赵成全县长真操蛋,下午一到,谈了没多会,竟昏倒在他办公室里,现在已送往省人民医院。
高长河忙问:“是怎么回事?危险么?”
凃厅长说:“我怎么知道?我按你老兄的电话指示,把有关处长、专家都喊来了,联合办公,想给你们平阳来个特事特办,也算以实际行动支持你老兄上任,谁想到能闹出这一幕呀!”
高长河说:“好,好,我知道了。”
凃厅长又说:“高书记,我得说一句,你们平阳的干部真不错呀,赵县长都病成了这个样子,还坚持在第一线跑项目,怪不得平阳能有今天!”
高长河说:“那好,就看在这个份上,把项目给我批了吧!”
马万里得知这一情况。很感慨地说:“长河同志啊,对这样的好干部,你们市委一定要大力表彰,多树这样的典型,以正压邪!”
高长河想说,对烈山县班子可是有不少人盯着呢,包括孙亚东。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真不好说啊,烈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至今还是一无所知!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二时平阳宾馆田立业坐着奔驰赶到平阳宾馆,怕撞上姜超林,没敢下车,用手机打了个电线房间的李馨香,要她马上带着她的“名记”朋友们下来。李馨香便带着《人民日报》和首都另外两家大报的记者下来了,一共五个人,只能挤挤了。
上车时,李馨香就问:“田秘书长,咱们不会被罚款吧?”
田立业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平阳谁敢罚咱的款?”
司机小刘跟田立业出车不是一次了,知道怎么迎合这位散漫的秘书长,奔驰刚离开平阳宾馆大门口,根本没让田立业打声招呼,就拉起警灯、警笛,一路呜呜叫着冲上了繁华的上海路。
李馨香便感慨:“当官和不当官可就是不一样!”
田立业一本正经:“李馨香同志,不要这么说嘛,你们当记者,我当公务员,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
李馨香直笑:“这话我咋觉得不大对味?”
田立业也笑了:“对味就被你们当菜吃了!”
一路说笑着,来到了香港食府,田立业招待李馨香和她的记者朋友吃海鲜,说是白玲的姐们弟兄,全是他的姐们弟兄,要姐们弟兄好好喝。热情劝酒时,田立业便大谈平阳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大谈姜超林和平阳市委的英明领导,大谈跨海大桥的雄伟壮丽。还建议记者们联合采访一下姜超林,为这个干实事的书记喝喝彩。
没想到,李馨香却很不够朋友,当场将了田立业的军,拿出一份校样递给田立业,问:“田秘书长,你看,我能请你们姜书记就平轧厂的问题发表点高见吗?”
田立业接过校样一看,吓了一大跳,标题赫然醒目:“这十二个亿扔到哪里去了?”
副标题是:“关于平阳轧钢厂投资黑洞问题的报告。”
年轻漂亮的李馨香明确地说,这篇稿子想顺便核实一下发内参。
田立业匆匆看了一下稿子,脸沉了下来,说:“李记者,这篇稿子我劝你先不要急于发。你是白玲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我得和你说实话,平轧厂问题比较敏感,是我们市长亲自抓的点。”
李馨香说:“是呀,你们市长当年立下过军令状的,三年出钢板,可至今没出一寸钢板,对不对?国家的十二个亿扔到水里去了,对不对?这里面能没有问题?能没有黑洞?我看给我们写这篇文章的同志还是比较了解内情的。”
田立业说:“这个同志了解什么内情?就算吃吃喝喝,也不能把十二个亿都吃到肚子里去吧?那么多进口设备摆在那里呢!平轧厂的事据我所知,是三方扯皮,条块矛盾造成的。”
李馨香说:“那你们平阳也有责任嘛!为什么要扯皮?你们那位文市长当真不把人民的血汗当回事呀?”
另一个记者也说:“真是哩,对这种官僚就得揭露!”
又说,“田秘书长,你甭怕,这事与你无关,文章既不是你写的,又不是你发的,你就装不知道嘛。”
田立业没理那个记者,只对李馨香说:“李小姐,你要真不怕惹事,我建议你就从北京到省城,再到我们平阳,把事情的全过程都好好采访了解一下!”
李馨香似乎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大文章,点点头说:“我是不怕惹事的,我只对事实负责。”
又问,“剪彩活动结束后,我能不能见见文市长,和他好好谈谈?”
田立业说:“我先向我们姜书记、文市长汇报一下再说,好不好?”
李馨香同意了。
饭后,田立业把记者们全送到了平阳宾馆,马上找了姜超林。
这时,姜超林正在平阳宾馆五楼套房里向来参加剪彩活动的省委常委兼省委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汇报工作。田立业赶到时,正见着姜超林从套房里出来,姜超林看到田立业愣了一下,黑着脸说了句:“到我房间来一下!”
说罢,头都不回地上了电梯。
到了四楼姜超林的房间,门一关,姜超林没容田立业说一句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田立业,你好威风呀,开着奔驰满世界转!转够了是不是?你还敢来见我?啊?我以为你要等到我下台后才见我呢?一天到晚写文章讥讽这个,讥讽那个,你咋就不讥讽、讥讽你自己?你看看你还像不像一个副秘书长?我容忍了你六年,你别逼着我下台前最后一分钟撤你!”
田立业笑道:“老书记,你可不会——谁会在下台前得罪人呀!”
这话更把姜超林惹火了:“田立业,我告诉你:我还非撤你不可!”
田立业忙收起笑,小心地说:“老书记,你……你先听完我的汇报再撤我好不好?”
听完田立业的汇报,再看完那份校样,姜超林的火气全没了,再不谈撤不撤的问题了,拍打着手上的校样思索着,问田立业:“新华社这个记者住哪个房间?”
田立业答道:“2335房间。”
姜超林沉默了片刻,说:“田秀才,你代表我,代表市委,请她多留几天,到平轧厂好好看看,什么都能看,什么都能讲,实事求是!既然有些人就是看不到平阳的改革成就,光看到问题,而且老是拿平轧厂做文章,我们就只好陪他做了,光明正大一切公开!无官一身轻嘛,反正我也不怕再得罪哪个条条块块的人了!”
田立业又说:“首都各大报的这些记者要联合采访你。”
姜超林手一挥说:“可以。叫上文市长,工作是大家一起干的。”
临走,田立业本想再和老书记开个玩笑,问问老书记:还撤不撤他了?可看到姜超林一脸沉重,便没敢,悄悄掩上门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五时平阳跨海大桥一步步往望海岩观礼台上走时,姜超林又想起了市长文春明的话:这是一次告别演出。告别什么呢?告别权力,告别欢呼,也告别作为一座城市的领导责任。是的,不做市委书记了,他仍然是市人大主任,从理论上说人大才是最高权力机关。可中国的现实是***执政,任何一级人大都要体现党的意志,那么,离开了市委书记的岗位,离开了市委常委会,他就不是过去那个姜超林了。
职业性的微笑仍恰到好处地写在脸上,任何人也休想从这位政治强人的神情中发现一丝一毫的失落和沮丧。姜超林威严不减地跟在省委常委兼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身后,向鲜花、彩旗和聚在跨海大桥东端的人群挥手致意。
这景象真是激动人心。姜超林当年一上任,就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公开宣布,他最喜欢的就是两件事:开工奠基和竣工剪彩。只要有可能,平阳任何重大工程的开工,他都去参加奠基;任何重大工程的竣工,他都去剪彩。十年来,该有多少次红红火火的奠基和剪彩呀!数都数不清。也正是在这数都数不清的奠基和剪彩中,平阳飞起来了,一飞冲天。
就说面前这座跨海大桥吧,多么壮观,多么辉煌!像一条腾飞的巨龙,横跨南湾海峡,一举把繁华的中心区和处于半岛位置的国际开发区及民营工业园连为一体了。使得原属偏远地区的半岛新区变成了中心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两年前,跨海大桥的规划一公布,半岛新区的房价和地价就不断地飞速上升,据文春明说,至今整体升幅已达153%,民营工业园内的工业用地转让价竟翻了两番还多。
这完全在姜超林的预料之中,决定公私合作,动员那些民营企业家们集股投资时,姜超林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说过:“在商言商,现在我不是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在向你们下指示,而是作为一个代表政府的商人和你们这些商人谈合作。你们要赚钱,政府也要赚钱。我敢保证跨海大桥这个大买卖能让我们双方都赚到钱。第一,有十五年的过桥费可收;第二,新区地价、房价的升值。”
当时有人问:“姜书记,那咋不让国际开发区的外资企业也参加入股投资?国际开发区不是也在半岛上吗?二十七个国家和地区四百多家企业,能集多少资啊!”
姜超林说:“我们当然可以让外资入股,可我们不愿这么做。为什么呢?因为要保护和扶植民族资本——你们虽然是民营企业,可都是民族资本,有钱可赚的好事,我当然要先考虑你们,各国政府都是这么干的嘛。”
于是,就有了这座在全国尚无先例的公私合作的跨海大桥,就有了今天这最后的告别演出——两年前在民营企业家协会和那帮民营企业家们谈合作时,姜超林绝没想到自己的告别演出会是为这座跨海大桥剪彩。
在观礼台上站定后,主持仪式的市长文春明开始介绍参加剪彩活动的领导和来宾,接下来,领导和来宾们一一讲话。交通部一位副部长、省委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都表示,平阳公私合作联建跨海大桥是个创举,为深化改革,加快基础建设的规模和速度,闯出了一条新路。事实证明,基础建设完全可以动员社会资金和社会力量一起参加,这是利国利民,于公于私都有利的大好事。因此,这座跨海大桥不但是跨过了南湾海峡,也跨过了一些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形成的落后的陈规俗见,使平阳的改革开放具有了更强的说服力。
领导和来宾们讲话时,姜超林心里颇不平静,心想,不管程义之和吴柱国代表省委、省政府讲得多么好,事实是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长陈红河都没来。兼任省人大主任的刘华波要会见独联体国家元首,来不了,省长陈红河不会见国家元首,可也没来。而据说明天送高长河上任,这两位领导却都要来。这无论如何都让姜超林从感情上难以接受,上午接到程义之和吴柱国,听他们一说,姜超林就不悦了。
脸面上却没露出来,直到现在也没露出来。面对电视记者和摄影记者的镜头,姜超林仍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直到文春明宣布请他代表平阳市委、市政府讲话时,他才收敛笑容,走到了话筒前。
这场景太熟悉了,又是人山人海,又是彩旗如林!
也就在这时,东桥头的人群中突然打出了一条醒目的红布横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打出来的,上书十五个大字:“姜超林书记,九百万平阳人民感谢你!”
姜超林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甩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情绪激动地开始了自己最后一次直接面对平阳市民的讲话:“市民们,同志们,是我要感谢你们,是平阳市委、市政府要感谢你们啊,深深地感谢你们啊,没有你们的支持和流血流汗的拼搏,就没有我们面前这座跨海大桥,就没有平阳改革开放的今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六时省人民医院主治医生对高长河说:“你们这位赵县长实际上早就是肝癌患者了,半年前就在我们这里确诊了,他能活到今天都是个奇迹!”
高长河被惊呆了。竟有这种事!一个涉嫌腐败的县委班子的县长,竟是个晚期肝癌患者,竟带病支撑了半年,以至于昏倒在冶金厅谈项目的办公会上……
见到赵成全时,赵成全却很平静,仍在谈那个电解铝项目。
高长河真不忍心再听下去,紧紧握着赵成全的手说:“好了,好了,赵县长,这事你别操心了,凃厅长已经说了,他们特事特办,尽快批,你就好好养病吧!真是的,病成这样还不休息,你不要命了?”
赵成全凄哀地笑着说:“高书记,我还要什么命呀?半年前就被判了死刑,医生说我活不了三个月,可我又活了半年,又干成了不少事。”
高长河难过地问:“你这个情况,平阳市委和姜超林同志知道不知道?县委班子里的同志知道不知道?”
赵成全摇摇头:“不知道,都不知道——要是知道,啥也不会让我干了。”
高长河默然了。
赵成全又说:“高书记,你能不能也装不知道?就让我可着心再干几天?反正是不治之症,与其让我死在医院里,不如让我死在工作中——真的,有工作干就好,什么病不病的,就全忘了。”
高长河语气坚决地道:“不行,赵成全同志,你必须住院治疗!”
离开赵成全的病房,高长河马上找了值班院长,对那位院长说,对这位来自平阳的县长要尽一切力量抢救,有什么药用什么药,不要考虑经济代价。院长说,只怕困难呢,根据这位病人的情况看,用什么药也无济于事,最多就是延长个把月的寿命。高长河说,就算是个把月也好,我们不能抗天命,也还能尽人意。
从院长室出来,高长河看看表,才四点多,想着明天一早就要到平阳上任,咋说也得去看望一下老岳父了,便到了五楼高干特护病房。
夫人梁丽已在病房里坐着了,见了高长河的面便讥讽说:“高书记,你这封疆大吏现在还能想到老爷子呀?真是难得。”
高长河笑笑说:“这封疆大吏可不好当,还没上任头就大了。”
梁丽还想说什么,梁清平却用严厉的目光将梁丽制止了,随后又抬起手向外面的客厅指了指,示意梁丽出去。
高长河知道,老人家必是想和他谈平阳的工作,不愿梁丽在一边旁听——老人家算得上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善于保守党的秘密,几十年来形成的规矩就是谈工作时,家属亲人一律回避。
果然,梁丽一走,老人家便开口了:“长河,你去平阳主持工作,很好!”
高长河苦笑着说:“可能不太好,省委主要领导之间好像有分歧,很微妙,平阳的情况也比较复杂。”
梁清平挥挥手:“说说看。”
高长河说:“刘华波书记反复强调肯定平阳改革开放的成就,对姜超林评价很高,甚至说他是党的英雄,民族英雄;可马万里副书记则更侧重于反平阳的腐败,认为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是我省有史以来没有过的,认为姜超林对平阳的腐败负有责任。”
梁清平点点头:“不奇怪。”
高长河定定地看着梁清平:“哦?”
梁清平语调平和地说了起来:“说点历史,可能你知道,也可能你不知道。一九八三年以前,平阳的书记是我。刘华波接我的班,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八年,在平阳干了五年零八个月,调到省委做了副书记。姜超林接的刘华波,从一九八八年到今天,十年。这样,我们三个书记在平阳的工作经历,就构成了平阳近二十年的改革历史。我们三人这二十年干了些什么呢?我五年多主要搞拨乱反正,把土地包下去了;华波同志五年多把乡镇企业抓上去了,使乡镇企业占了平阳经济的半壁江山,当然,也搞了不少基础设施;姜超林同志干的时间最长,应该说,也干得最好,几乎是重建了几个平阳,使平阳的经济全面起飞了。这就是历史。”
高长河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华波同志就充分肯定平阳的改革成就……”
梁清平抬起手,示意高长河先不要说,自己又说了下去:“——再说点历史。一九八六年前后,在刘华波任平阳市委书记,姜超林任平阳市长时,马万里同志正做昌江市市委书记。昌江当然不能和平阳比,在历史上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不能希望它一下子就搞上去。可马万里在任七年,循规蹈矩,也确实没有什么大动作,以至于搞到市委接待处几个月无人可接待的地步,却还不服气别人,认为平阳是走过了头。当时的省委为了尽快打开昌江的改革局面,果断调整了昌江的班子。具体说,是在我的提议下,调马万里同志为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让马万里同志离开了昌江市。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在组织部的岗位上,马万里同志倒是非常胜任的——事实证明,这位同志适合在条条工作,后来就做了部长、省委副书记。”
高长河会意地道:“那您的意思是——”
梁清平笑笑:“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是讲点历史嘛。”
高长河知道,老人的风格是点到为止,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沉思了一下,梁清平却又说:“腐败必须反,不反不得了啊,要出大乱子啊,会丧失党心民心啊!平阳有没有腐败呢?肯定有嘛,局部地方可能还很严重。但是,要切记,当有人试图打着反腐败的旗号否定改革时,你高长河一定要给我硬着头皮顶住!另外,腐败现象也很复杂,是是非非纵横交错,不要把它看得太简单!”
高长河说:“是的,平阳有个县长被纪委盯着,涉嫌腐败,可得了癌症还顶岗工作,倒在了省城,现在就住在这里。我真说不清哪个形象是真实的。”
梁清平颇有意味地道:“说不清时就先不要说嘛!”
高长河又说起了日后和姜超林、文春明的合作问题,明确地提出了自己对平阳班子团结问题的忧虑。
梁清不略一沉思,说:“一年多前,你去做省委副秘书长时,我送你八个字‘多学多看,谨言慎行’;今天,我再送你八个字吧。哪八个字呢?‘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高长河明白了:“爸,你放心,这八个字,我一定记住。”
梁清平点点头说:“去吧,好好工作,没事少往省城跑,平阳二十年改革开放的成果现在都交给你了,你要带着九百万人和一座城跨世纪哩,希望你能干得更好,超过我们这些老同志!”
高长河心里一热:“爸,等我干出了点新模样,请您和华波同志来视察!”
梁清平欣慰地笑着说:“好,好,长河呀,我等着哩!明天上任,先代我向超林同志、春明同志和平阳认真干事的同志们致以一个老同志的敬意和谢意!”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一时平阳市委仅仅一天,新书记高长河即将到平阳上任的消息就四处传开了,因此,下午跨海大桥的剪彩仪式上出现了让姜超林意想不到的横幅。与此同时,姜超林也敏感地发现了办公室主任刘意如的微妙变化。刘意如过去从没在姜超林面前说过不字,可这晚姜超林要国际开发区的最新引进外资数据时,刘意如竟说时间太晚了,国开办有关人员都下了班,恐怕很难办。
姜超林心里很火,却又不能不压抑着,只好说:“好,好,刘主任,你就明早报给我吧,这些最新数据,我向新书记高长河同志交班时要用的。希望你不要误事。”
放下电话时,姜超林说了句,“我们有些同志的眼头可是活络得很哟!”
田立业当时就在姜超林办公室,正向姜超林汇报如何安排新华社记者李馨香的采访调查工作,一听这话,马上说:“那是,老书记,权力崇拜嘛,谁有权力就崇拜谁。所以,人家才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
姜超林感叹着:“是啊,是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所以呀,下台前就突击提干,就安排亲朋好友,就拿原则四处大送人情,好像这日子从此不过了似的!”
田立业挪揄地说:“就是嘛,那日子是人家的日子了,关你什么事?”
姜超林虎起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像不像副秘书长说的话?”
田立业笑了:“不像你撤我——只怕来不及了吧?”
姜超林也笑了:“你这人看来是改造不好了,我六年的改造工作宣告失败。”
想了想,表情认真起来,“哎,说点正经的,前一阵子那么多人往我面前凑,想在我手上最后进一步,你咋没动这心思?”
田立业说:“我敢吗?你没撤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姜超林点点头:“你这同志还不错,有点自知之明。”
田立业却又来了劲:“不是我有自知之明,是您和组织部门缺乏伯乐的慧眼。其实,按我这水平到哪个市县做一把手不是好样的?没有伯乐,像我这种千里马只好卧槽了。”
姜超林佯怒道:“你千里马?千里牛吧!你自己想想,早先组织上是咋培养你的?啊?就因为你是第一个分到平阳市委的研究生,又是党员,让你下去锻炼,镇党委副书记,书记,县委副书记还兼纪委书记,你倒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在烈山和耿子敬吵成了一锅粥!你还说什么说?别人卧槽还情有可原,你叫活该!”
田立业不满地道:“你就是袒护耿子敬!”
姜超林道:“袒护耿子敬?你有耿子敬那本事?能把烈山搞成今天这样子?”
田立业不服气:“当初你要是把耿子敬调走,让我当烈山县委书记,没准我干得比耿子敬还好!”
又咕噜道,“说真的,我也实在是讨厌官场上台上握手台下踢脚那一套,总也不习惯,所以总吃亏!”
姜超林说:“高长河书记来了,你就会渐渐习惯的,我相信他比我本事大,一般说来,会对你加大改造力度,我交班时,也会向他这样建议。”
田立业说:“让他改造好了,了不起我挪挪窝,副处级还得给我。”
姜超林说:“是呀,铁交椅嘛,上去了就下不来,你算把干部政策吃透了。”
田立业却认真说:“哎,老书记,我跟你去人大怎么样?不要你提我,平调,还做副秘书长——人大副秘书长好不好?我就喜欢跟你干!”
姜超林愣了一下,马上说:“我到人大搞家天下呀?你是我的亲兵呀?”
田立业真诚地说:“不是,老书记,是我服你,从心眼里服你!我还想为你写本书哩,书名都想好了:《一个人和一座城》”
姜超林摆摆手道:“秀才,这种为我个人评功摆好的书,我劝你别写。什么《一个人和一座城》工作都是我一人干的?二十年改革开放,三届市委书记,起码应该是‘三个人和一座城’吧?更重要的还是九百万人民的支持,没有平阳广大干部群众二十年的拼搏进取,现在这座城就不存在,所以,你就是真写这本书也应该是‘九百万人民和一座城’。”
田立业说:“好,我就这么写。”
姜超林却说:“先不要写,新书记马上到了,你还是要安心工作,一定要记住,你田立业毕竟是平阳市委的副秘书长,不是作家。”
这才想起了正题,“——哎,秀才,你继续说,那位新华社的李记者想怎么逐级采访?具体怎么安排?”
田立业也回到了正题上:“哦,老书记,是这样的,李记者在平阳准备呆一周左右,就住平轧厂招待所。然后,我陪她到省城和北京。在平阳期间,有些关于当初平轧厂上马的重要决策情况可能还要问到你和文市长。”
汇报完后,又说,“李记者现在也服你了,说你接受他们联合采访时,简直像赵忠祥播新闻!”
姜超林呵呵笑着说:“秀才,你别捧我了。这个事,我看这样办:一、不一定住平轧厂招待所,条件艰苦了点;二、在平阳你陪同,省城、北京你不要去,其他同志也不要去,以免给人家造成误会;三、此后,这事不要再向我汇报了,可以向新书记高长河同志直接汇报。”
田立业明白了:“好,老书记,我全按你的指示办。”
临走,再次认真地道,“老书记,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想到人大去,您看能不能考虑一下?”
姜超林心里隐隐发热,拍拍田立业的肩头说:“先在市委好好干,高长河同志和你一样也是研究生,没准也会很看重你呢。当然喽,真弄到呆不下去的程度,我也不会看着你做待岗干部的,反正我是被你赖上了嘛。”
田立业又说:“要不,你向新书记推荐一下,让我到下面干个正职怎么样?只要是正职就行,哪怕是个乡,是个镇都行——我这辈子非得干出点模样给您老书记看看,别以为我只能在机关分苹果!”
姜超林根本没把田立业的话当回事,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我还有事。”
田立业自觉没趣,悻悻走了,走后没几分钟,市长文春明便来了。
文春明一进门就说,刚把交通部副部长一帮人送走了,明天走的客人也安排好了,剪彩活动大致可以算善始善终了。说着说着,就发起了牢骚,先怪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长陈红河不来,后来又谈起平轧厂的事,道是忍辱负重也得有个限度,这回真该借新华社李记者的手好好反击一下了。
姜超林说:“春明呀,你看你,又带情绪了吧?反击什么?谁要反击呀?是有人往新华社递了材料嘛,我们只好实事求是地把平轧厂的问题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可能会得罪那些条条块块中的一些人,以后平阳有些工作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可有什么办法呢?不是我们不愿忍辱负重了,是有人非要把它当个大问题来抓嘛!”
文春明问:“这事要不要向高长河汇报呢?”
姜超林说:“当然要和他通气了,交接时,我就把那份原准备发表的内参复印件交给高长河同志,光明磊落嘛!”
正说着,文春明的秘书拿着手机进来了,向文春明和姜超林汇报说,市防汛指挥部来电话,说是由于昌江上游广大地区连降暴雨,昌江平阳段水位已接近历史最高位,如果上游地区暴雨不停,新的洪峰再下来,县级市滨海和平阳部分城区可能会出问题。
文春明一听就急了,起身要走:“我得赶快到防汛指挥部去。”
姜超林嘱咐说:“还得向省防汛指挥部报告。”
文春明走后,姜超林想想仍觉得不安,叫起已上床休息的司机和秘书,也驱车赶往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昌江江堤,突击检查防汛工作。
根据市里的安排,昌江沿线十几个乡镇已组织了几万人马上了江防第一线。
然而,001号奥迪一路往江堤赶时,平阳的夜空却明月高悬,满天群星灿烂异常,不说看不到电闪雷鸣,月边连一丝乌云都见不到。
这时已是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三时四十五分,迄至这一时刻,姜超林作为平阳市委书记的最后一天还没过完,他仍对平阳这座城市,对生活在这座城市和生息这块土地上的九百万人民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沉重责任。
坐在车里,目视着扑面涌来的满城灯火,姜超林想,这真是最长的一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时二十五分平阳市委姜超林从市委主楼电梯里一走出来就看到,市长文春明和市委常委们已在主楼门前聚齐了,正准备迎接省委书记刘华波和有关省委领导同志。又注意到,市委副书记孙亚东情绪很高,正笑呵呵地和宣传部部长沈纯说着什么。
孙亚东说:“……我早就说过,高长河在省委机关呆不长,看,说准了吧?”
沈纯说:“这可真没想到,我原以为高长河会做省委秘书长,进常委……”
姜超林走过去,打趣道:“怎么?你们又做起业余组织部长来了?”
看了孙亚东一眼,问,“哎,华波同志他们的车队到哪里了?”
孙亚东回答说:“刚刚接到公安局陈局长的一个电话,陈局长在前导车上汇报说,车队已经上了三环高架桥,马上就到了。”
姜超林点点头,走到了文春明面前,抽空又和文春明说起了防汛的事:“春明啊,昨夜我到江堤上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真吓了一跳,今年的汛情不但来得早,也确实很严重呀!我对王少波说了,滨海市委、市政府从现在开始,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在堤上值班,随时和市防汛指挥部保持联系。”
文春明有了些感动,苦笑着说:“姜书记,你真算是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姜超林笑道:“这不,马上就要换岗了,以后就不是我的事了。你们过去不是常说嘛,‘市委坐船头,政府在岸上走,人大举举手,政协晃悠悠’——我呀,以后也就是举举手喽……”
文春明道:“老书记呀,我看你不会光举举手的……”
正说到这里,两辆挂着平阳牌照的警车开进了市委大院,平阳警车后面,紧跟着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委副书记马万里的专车以及随行车辆,最后,是省公安厅的一部警车。轿车在主楼门前顺序停稳后,刘华波、马万里和新任平阳市委书记高长河分别从各自的车里走了出来。
走在头里的刘华波上前握住姜超林的手说:“超林同志,你们等急了吧?”
姜超林笑道:“不急,不急,没超出我们的预料,二百六十公里,一路高速公路,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嘛。更何况,进了平阳地界还有我们的前导车一直汇报着,我们对领导们所在的位置很清楚。”
马万里呵呵笑着:“老姜啊,你就没想过我们坐直升飞机呀?啊?”
姜超林也笑:“马书记,您总还不至于这么急于让我下台吧?”
刘华波这时已走到文春明面前,正和文春明握手,听到姜超林这话,马上回转身说:“哦,超林同志,你还真想在平阳打万年桩啊?啊?”
姜超林道:“打什么万年桩呀?就是要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平阳罢了!”
刘华波连连说:“好,好,那么,在平阳迎海公墓里也给我留个位置,我呀,叶落归根后,也来和你做伴!‘此去灵台集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嘛。”
姜超林大笑起来:“华波书记,你还要拉我去改革阎王殿呀?”
高长河握着姜超林的手,马上说:“老书记,我真服你和华波书记了,阎王爷面前真有了你们,不改革恐怕也不行!你们这旧部也算我一个好了!”
姜超林笑道:“你这个高长河,开什么玩笑?你是跨世纪干部,算哪门子旧部?你得把这世纪跨好,带着咱平阳把这世纪跨好!”
拍打着高长河的手背,又亲昵地说,“知道么?半年多前,我就动过你的心思,想把你挖到平阳来哩!”
高长河笑了:“是不是去年底我们在省委工作会议上见面以后?”
姜超林道:“是的,你那番关于姓公还是姓私的宏论让我深思不已呀!”
高长河道:“老书记,是您和平阳的同志们干得好呀,把姓公姓私的问题在实践中很好的解决了嘛!我当时正按华波书记的指示写一篇文章,觉得平阳民营工业园的事实很有说服力,就在会上找了您。”
姜超林关心地问:“这篇文章发在哪里了?我很想看看呢。”
高长河指了指刘华波,悄声说:“大老板后来不让我发了,说是有些事,我们还是先做不说吧,免得弄得全国议论纷纷。”
姜超林笑笑说:“我们大老板就是精明,当年他在平阳搞乡镇企业时,也是光做不说,闷头发展,人家骂到头上了,说是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的风源,他也装听不见……”
这话刘华波却听见了,马上叫了起来:“哎,超林啊,你别光说我的坏话了,快请我们屋里就坐吧!咋老和高长河扯个没完没了?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嘛!”
姜超林一怔,这才走到队伍前面说:“请,请,各位领导,里面请……”
到市委会议室一落座,马万里悄悄提醒刘华波说:“华波同志,老姜的情绪我看不太对头呀!”
刘华波说:“有什么不对头?我看还好嘛。啊?”
马万里忧心忡忡:“说真的,华波同志,我有些担心未来班子的团结。”
刘华波摆摆手:“老马,我们现在都不要做预言家嘛,看一看再说吧。”
话虽这么说,刘华波心里却是有数的:姜超林对马万里不但有情绪,而且情绪看来还很大,一见面就在暗藏机锋的对话中流露出来了。这让他颇有几分吃惊和不安。刘华波认为,这不太符合姜超林的一贯风格。姜超林一贯是“讲政治”的,尽管一直不太看得起从昌江市上来的马万里,可过去在人前背后也从没说过马万里什么。今天却怪得很,竟把马万里急于让他下台的话都说了出来。这说明,姜超林对这次换届是心存芥蒂的,而且把账算到了马万里头上。
接下来的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开得倒还不错,气氛十分热烈。省委组织部齐部长代表省委宣布了任免决定后,姜超林马上表了态,坚决执行省委决定,协助新书记高长河做好平阳的工作。高长河也发了言,表示要向老同志和平阳的同志们好好学习,尽快熟悉情况,投入工作,力争不辜负省委和平阳九百万人民的重托。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高长河把昨天在省委谈话时说过的一段话又说了出来:“……说心里话,到平阳这个经济发达市来做市委书记,我真是战战兢兢呀。直到今天车子一路往平阳开时,我还在问自己:高长河呀高长河,你何德何能,伸手就摘了这么个大桃子?姜超林书记和上届市委班子竖起了这么炫目的一根标杆,你和你的新班子跳得过去吗?你这跨世纪可是不好跨呀!”
姜超林笑呵呵地插话说:“长河同志,不要这么说嘛!平阳标杆高了些,各方面的基础自然也就好,有这么好的基础,我相信你不但跨得过去,还会干得比我们老同志更好!别说什么摘桃子——要说摘桃子呀,你也不是第一个,第一个是我嘛,十年前,我从华波同志手里先摘下了一个大桃子!没有华波同志留下的大好基础,也没有平阳这十年的飞跃发展嘛。”
刘华波笑道:“那我又从谁手里摘了桃子呀?应该算是从梁清平梁老手里摘了桃子吧?”
摆摆手,“我赞成超林同志的意见,不要说什么摘桃子嘛。我们的改革成就就是这么一茬人接一茬人前赴后继干出来的;我们的改革历史就是一代人接一代人押上身家性命用共同的心血写成的。谁也不可能包打天下,包揽历史嘛。作为个人,不论官做得有多大,在位的时间有多长,我们都只是时代洪流的一个浪头而已,冲击过,拼搏过,也就可以自慰了嘛,是不是呀,超林同志?”
姜超林点点头:“这话说得好!”
马万里也说:“华波同志道出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我们改革的历史从来就是靠人民的力量写就的。主席当年说过嘛,‘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说得何等好啊……”
刘华波注意到,马万里说这话时,姜超林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散会后,市长文春明张罗着要大家到平阳宾馆用餐。
刘华波却想和姜超林好好谈谈,便在出门时对姜超林说:“哎,超林,宾馆的饭我吃不惯,走,走,到你家吃手擀面去!”
姜超林颇感意外:“华波书记,你开什么玩笑?你们这么多大首长光临平阳,长河同志又头一天到任,咱们去吃手擀面合适么?”
刘华波笑道:“有什么不合适?你还怕马书记、高长河他们离了你我就不会吃饭了呀?啊?”
姜超林迟疑着说:“改天吧,下午三点还要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哩。”
刘华波指了指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还有三个小时呢,来得及。”
说着扯了姜超林一把,“走吧,走吧,吃手擀面,也能替你们平阳省点招待费。”
姜超林苦苦一笑:“省什么招待费?你省委书记不去吃,一桌饭还是一桌饭。”
话虽这么说,姜超林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二人驱车前往姜超林家去吃手擀面。
坐到车里,刘华波才问:“超林呀,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呀?”
姜超林道:“有什么想不通?到点了,该下车就得下嘛。”
刘华波叹了口气:“明年我也得下了,跨世纪,我们这些老同志肯定跨不过去喽!未来的历史要由高长河这帮更年轻的同志来写喽!”
姜超林淡然道:“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嘛,谁也没法抗拒。”
刘华波拍拍姜超林的手:“对头,你老伙计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大家都知道你在平阳的影响力,有些同志担心日后平阳的班子不团结呀……”
姜超林笑了笑:“这些同志多虑了吧?我已经离开平阳市委班子了嘛,日后也就是列席市委常委会了。你这个省委书记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表个态,在常委会上只带耳朵不带嘴。好不好?”
刘华波虎起了脸:“这叫什么话呀?啊?将我的军呀?”
姜超林一点不怯:“大首长,是你将我的军哟——你大首长究竟是要去吃手擀面,还是要和我谈工作?要是谈工作,咱们就到市人大办公室去谈。我这个市人大主任向你这个省人大主任好好汇报。”
刘华波摇摇头:“老伙计,咱们十年前在一个班子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现在,当真连碗面部不想请我吃了?啊?”
姜超林叹息道:“我这碗面只怕不好吃呀……”
刘华波笑道:“好吃不好吃,我都得吃,还想像过去那样,一边吃着你的面,一边听听你的心里话。就是日后到了迎海公墓,咱们还要做伙计嘛!”
姜超林也动了真情,讷讷地说:“那好,华波,我就向你交交心吧!”
这时,轿车驶入了市委宿舍大院,在一座挂有“公仆楼”红牌子的公寓楼前停住了,已先一步得到通知的姜超林的夫人王玉珍正在楼下候着。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二时滨海市江堤大潮汹涌,惊涛拍岸,浑浊的昌江水滚滚东流。
12-02 第03章 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江堤上,一辆越野吉普缓缓行驶,手待报话机的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正对着报话机指挥着三十里江堤的防汛工作。天气晴朗,江风却出奇的大,时而带着一阵阵腥气和水气猛然扑进车内,让王少波领略一下惊心动魄的感觉。
确是惊心动魄呀,王少波看着翻滚呼啸的江水想,这三十里江防线上万一出现缺口,哪里破了堤,那损失就不是几个亿的问题,很可能是十几亿,几十个亿!他领导下的这个滨海可不是一般的小县,而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型县级市,人口过百万,不但是平阳地区,也是全省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县级市。这些年,在全国乡镇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滨海的发展势头一直强劲不衰,已到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地步,用平阳市委文件里的话说,叫硕果累累。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江防线在他手上失陷,把这累累硕果泡到江水里。
昨夜在江堤上见到姜超林时,姜超林就黑着脸说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滨海市委、市政府要把工作重心放在防汛上,江堤上必须有主要负责人值班,必要时,连市委都得给我搬到江堤上来!若是在江防上出了问题,淹了滨海市,你们市委班子就得引咎辞职!”
从今天早上开始,市委班子里一大半人上了堤,分别把口,指挥民工日夜加固险段江堤,沿江七乡镇的一万多民工已经上了堤,加上轮换机动人员,近三万之众。农村的积累工和义务工全用上了,连机关人员也用上了。王少波代表滨海市委提出的口号是:“誓与江堤共存亡”现在,这个口号已变成标语牌竖在江堤上,王少波下车后看到不远处的一块标语牌下,许多民工和机关干部正在往草包里装土、装石头。几辆自卸车和轧路机也开了上来,机声隆隆,黑烟阵阵,远远看去,真有点像打仗。
这时,王少波手上的报话机响了:“王书记,王书记,听到了吗?请回话。”
王少波对着报话机答道:“我是王少波,我听着呢。”
“我是李圩子的镇党委书记李三立呀,我们这里出现了险情,由于江水冲击,二十多米大堤正在坍塌,情况……情况挺严重的,您……您是不是来看看?”
王少波一听就气了:“江水冲击?别的地方也有江水冲击,怎么都没坍塌,只你李圩子坍塌了?李三立,我问你,你们的防洪工作是怎么做的?啊?市委、市政府关于防洪防汛的一次次指示你们究竟认真落实了没有?”
报话机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王书记,这……这真不能怪我们,我们这段大堤土质太差,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王少波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你们先不要慌,我马上过去!”
说着,跳上吉普车,对司机道,“快开,去李圩子!”
坐在颠簸的车里,王少波仍在吼,“李三立,你可给我听好了,就算土质差,你们的责任也逃不了!这土质是今天才开始差的吗?啊?你们平时注意了没有?干什么去了?实在不行,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给我往江里填!就这话!”
赶到李圩子段一看,情况真是蛮严重的。李圩子这段江堤是沙土筑就的,尽管在枯水季节加固过堤埂,有些地方还用石头修了护坡,可由于土质太差,石头下的沙土都被洪水冲走了,一段长约二十多米的堤埂垮落下来,连一台停在大堤上卸石头的解放牌汽车也落入了水中。万幸的是,王少波赶到时尚无人员伤亡。
急了眼的王少波变得不讲理了,一边手持报话机在大堤上忙活着,一边指着李圩子镇党委书记李三立的鼻子骂个不休:“……你们这是糊弄鬼!护坡为啥不往江底多砌砌?啊?为什么不能多跑几里地去取土?”
李三立争辩道:“王书记,你不知道,我们这乡周围几十里大都是沙土……”
王少波根本不听,两眼紧盯着脚下拍岸的江水和仍在不时垮落的江堤,对着报话机直吼:“喂,喂,大泉乡听到了没有?快给我把你们的人和车给我调上来,马上到李圩子段,马上!车上全装材料,误了事,我把你们全撤了!”
李三立还在一旁叨唠:“王书记,这真不怪我们,我们对市委、市政府的指示一直是认真落实的……”
王少波火透了,“就落实成这种样子?别给我强调客观了,干活去,今天不破堤算你们运气,破了堤,你们都给我打辞职报告!”
有人好心提醒说:“王书记,你往后站站,别掉到江里去了,你面前还在塌哩。”
王少波却黑着脸,没好气地说:“你们都给我往前站,党员干部带头!”
李三立和李圩子的党员干部们都老老实实地往前站了,把一个个沙包和一块块石料抬起来往江里扔,溅起的水花飞得四处都是。一些附近的农民把大衣柜也献了出来,一个个大衣柜装上土石沉到江里,渐渐在垮落的残坡和现大堤之间垫出了点模样,早先沉下去的那辆解放牌卡车露出了半边。
一点多钟,大泉乡运石料的车队上来了,人也上来了,王少波心里定了些,想起下午三点要到平阳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便准备离开李圩子。
然而,偏在这时,天上乌云四合,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尚未夯实的大堤仍是险象环生。王少波不敢走了,在报话机里告诉市长江昆华,让他先到平阳开会,自己晚些再去。
不曾想,却没去成,带着李圩子的民工于风雨之中打桩时,一个浪头把王少波和两个民工卷进了江水中,若不是王少波和那两个民工腰间拴了绳子,那可真就会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被岸上的同志从水中拖上来,王少波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沉入江中的那些石头差点要了王少波的命。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三时平阳姜超林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十年过去了,平阳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市委书记姜超林的家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姜超林和他们一家依然住在当年市委命名的“公仆楼”上,依然是四楼的两个打通的中套。家具仍是那么杂乱陈旧,从折价处理的五十年代的办公桌、老式沙发,到七十年代流行的捷克式高低柜、大衣柜,没有一件跟上时代潮流的新东西。
刘华波吃着姜超林夫人王玉珍做的手擀面,四处看着,摇着头,“超林呀,你可是落伍喽,你这个市委书记的家和你们这个经济大市的形象可是不太相衬哩!看看,一件新式武器都没有!”
姜超林笑道:“咋没有?这大彩电是前年才换的,二十五寸。”
刘华波这才注意到,高低柜上的彩电比以前大了些。
王玉珍也说:“刘书记,是换了不少新东西呢,冰箱也换成了双门的,你往那边窗前瞅瞅,还有空调,比往天好多了。”
刘华波仍是摇头:“不行呀,不行,我们省城一些小官僚的家都比你们这种封疆大吏强得多,一个个小窝豪华得像宾馆!一次装修动辄十万、二十万。”
姜超林“哼”了一声,“那我建议纪检部门好好查查这些小官僚!凭他们的合法收入,能把小窝整成豪华宾馆吗?哪来的这么多钱?我这个家也许和一个经济大市的形象不相衬,可和我们的工资收入却十分相衬,国家还没有实行高薪制,到目前为止,***的官还是穷官,只要不贪赃枉法,只能是这种生活水平!”
刘华波点点头,问:“超林,你说心里话,是不是觉得吃了亏?”
姜超林道:“做官就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哦,对了,这话当年是你在市委常委会上说的嘛,好像就是决定盖这座公仆楼时说的!”
刘华波笑了,提醒道:“我还说过,想靠手中的权力发财的人,想先富起来的人,就不要住这座公仆楼!所以,看到你老兄没先富起来,我挺安然呀。”
姜超林叹息道:“你安然,我不安然。吃点亏我不怕,可吃气我不干!华波书记,你说马万里副书记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了,怎么老是看着我们平阳不顺眼?啊?你听听他今天话说的:我们改革的历史从来就是靠人民的力量写成的。这话很对,昨天在跨海大桥通车典礼上,我也说过这话,十年来,没有平阳人民的支持,没有平阳人民的奋斗,就没有平阳的今天,走到哪里我都这样讲。”
刘华波说:“这不很好嘛,和马万里同志并不矛盾嘛!”
姜超林把碗往桌上一顿:“不对,这里面的矛盾很大!马万里的意思是说,我们平阳市委不过如此而已。那我倒要问了:他马万里同志咋就没在昌江市也写下点让人们记得住的改革历史?是昌江的人民不行,还是他马万里无能?这样的同志怎么就做了省委副书记,今天反倒老对我们指手画脚?这公道吗!”
刘华波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昌江有昌江的情况,也不能都怪马万里,再说,每个同志都有所长,有所短嘛!马万里同志在地方工作缺些气魄,可在省委领导岗位上还是尽心尽职的。”
姜超林苦笑起来:“华波,现在我已经下了,我们又是谈心,你能不能放下省委书记的架子,和我说说心里话?这些很讲原则的官话我不想听!”
刘华波笑了:“好,好,我们妥协一下好不好?原则我们照讲,官话我们都不说——***人嘛,不讲原则不行呀!”
姜超林摇摇头:“我算服了你了!”
刘华波拍拍姜超林的肩头:“是我服你了——在省里敢这么和我较劲的,只怕就你一个!也是嘛,你有资本,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
姜超林忙道:“哎,大首长,这话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而且,我劝你今后也少说,别以为我听了这话就高兴,说真的,我很不高兴!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我心里最有数,你这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
刘华波认真了:“超林,你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是具体否定?”
姜超林道:“那我就把话说透吧,为什么文春明就不能接任平阳市委书记?对这位同志你是了解的,是你做平阳市委书记时,把文春明从滨海县委书记任上调来做副市长的。你高升以后,春明和我搭班子,十年来力没少出,活没少干,为平阳的崛起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前些时候汇报时,我就和你说过,春明一次次出国考察,一次次往国内背草种,连许多海关口岸都知道平阳有这么个好市长,都被他感动了,咋就感动不了你们省委?现在,平阳作为一个现代大都市的框架已经起来了,下一步的重要工作就是美化城市,向国际大都市的水平迈进,正是用得着文春明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用他?怎么就是抓住一个平轧厂的问题不放?陈红河省长早几年在国家部委做过分管领导,平轧厂项目经她手批的,她怎么也不说句公道话?就看着马万里和我们市里的那个孙亚东四处乱说!我可以执行省委指示,做文春明的工作,可心里我真不服,我觉得你这个大首长和省委不太公道!”
刘华波沉思着,难得抽起了烟。
姜超林喝了口水,又说:“所以,我就想,有些同志是不是把平阳看成了我姜超林的独立王国?是不是要拿平阳做点什么文章,进而否定平阳二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我这不是没根据的胡思乱想,省城那边的风声不小呀,据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据说马万里副书记发了大脾气。是不是呀,华波?”
刘华波这才掐灭了手上的烟,问:“超林,你说完了吧?”
姜超林点点头:“说完了——声明一下,因为曾经是一个班子的老同志,心里有啥就说了啥,但对你和省委的决定,我仍然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套用‘文革’时的一句话,就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
刘华波道:“好,有这个前提,我们就好说了。谈谈文春明的问题。对文春明,省委是有评价的,我要负责任地说,平轧厂的问题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对他的任用。省委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启用高长河,主要是考虑到跨世纪接班的问题。文春明毕竟五十五岁了,只能干一届;而高长河只有四十七岁,起码干两届,也就是说,起码可以干到下个世纪的二○○八年。平阳这十年的发展经验证明,一个相对稳定的领导班子,对一个地区的持续发展是非常有利的。再谈谈反腐倡廉问题。超林同志,我们必须清醒的认识到,这是个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有的同志说,不反腐败要亡国,反了腐败要亡党,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在省委工作会议上说过,不反腐败才要亡党亡国。基本点确定后,我就要问了,平阳有没有腐败?我看是有的,局部地方可能还很严重。我在这里可以透露一点:马万里同志确实有理由发脾气!当年处理昌江那个腐败副市长时,马万里同志也发了大脾气嘛。”
姜超林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位老班长说的话。
刘华波继续说:“所以,超林同志,我们作为领导者就不能这么敏感,不能因为要在平阳调查处理一些腐败分子,就马上想到人家要砍旗。平阳二十年的改革成就摆在那里,这不仅仅是一面旗,是高楼林立的一座城呀,谁想砍也砍不了嘛!”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抽起了烟。
刘华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伙计,你刚才说我和省委不公道,其实我也不服气呀,我觉得省委对你还是蛮公道的,上次谈话就和你说了嘛,想请你到省城,推荐你去做省人大副主任。你老兄再想想,是不是跟我去省城?”
姜超林一口回绝:“谢谢了,老班长!我上次在省城也说过了,我从没想过把革命工作当成生意来做,也从没想过要省委对我或哪个同志搞论功行赏,我就在平阳扎根了,主要是习惯了。”
刘华波笑道:“那可别怪我和省委不公道了。”
姜超林道:“要说也只能在你这老班长面前说,组织原则我还懂。”
刘华波想了想,又说:“这次班子的交接安排上也出了点意外,真没想到,这边定班子,那边洪水下来了,高长河情况又不熟,老伙计,你还得多负点责啊。”
姜超林点点头:“这你放心,我可不会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平阳城泡进洪水里去的。知道你们这些大首长要来,我就想,如果有可能,也请你们到昌江边看看。”
刘华波当即说:“好,就去看看——抽点空去趟滨海吧,你陪我去!”
这次名为谈心的谈话啥也没谈透,走出这座陈旧的公仆楼时,刘华波心想,姜超林进门前说的话一点不错,这碗面确是难吃,而且怕也难以消化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三时十分烈山县委时间已过了一点,烈山县委常委会还没有要散的样子。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耿子敬仍在谈加强新区建设的有关问题。新区建设一直是县长赵成全抓的,身为县委书记的耿子敬却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让常务副县长金华不能不服气:耿子敬这个县委书记虽说霸道,却不官僚,所以,县长赵成全突然倒下,并没有影响新区的建设工作。耿子敬把新区里的一项项工程都说得很细,且当场一一落实到与会常委头上,金华也分了个电解铝项目。
最后,耿子敬很感慨地对大家说:“……赵成全是个难得的好县长啊,干起工作不要命,硬是累倒在岗位上的!我们大家都要学习赵成全同志这种精神。县委宣传部前些时候已整了材料,报到市里了,省报记者还写了文章,今天也发表出来了,不知大家看了没有?标题很醒目,也很好,叫《我们的肩头扛起崛起的新区》我想,我们还要进一步做工作,争取省里、市里把成全同志树为典型。成全同志是肝癌晚期,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事一定要抓紧。”
宣传部龙部长马上汇报说:“耿书记,昨天我和赵县长通过一个电话,把你这意思和他说了,他死活不同意,先说工作是大家干的,后来又说这不好。对省报上的这篇文章,赵县长也不太赞成……”
耿子敬霸气十足,挥挥手:“不要管赵成全怎么想,怎么说。我看这没有什么不好。他赵成全一条命都搭上了,还不能服人吗?”
想了想,又说,“现在外面对我们烈山有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呢,且又是在这种平阳班子交接的时候,消极作用不可低估。我们当然不争论,也没时间争论,可多宣传、宣传赵成全,树起赵成全这样的典型,就给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一个正面的回答了嘛!”
对耿子敬的这番话,金华一点也不吃惊。金华知道耿子敬所说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是指什么,自己也想在这次县委常委会上验证一下这“不负责任的议论”有多少真实性?在平阳住院期间,大屯乡副乡长候少俊跑来了,言之凿凿地对金华说,县委可能要提他做县乡镇企业局局长,请金华在常委会上多多关照,能说说好话就说说好话,只要不反对就行。就为得到一个不反对,这位副乡长在水果包里留下了一个装有八千元现金的信封。
真想不到,就在金华想到这个问题时,耿子敬竟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新区的工作就谈到这里。时间不早了,散会前,咱们还得定个事:我们县乡镇企业局王局长到点了,要退下来,县委组织部考察了两个同志,一个是乡镇企业局原副局长,另一个是大屯乡副乡长侯少俊,大家议一议,看看哪个更合适?抓紧时间,下午三点,我们还要赶到平阳参加全市党政干部大会。”
组织部秦部长马上介绍起了考察情况,考察情况已显示了倾向性,所以,秦部长一介绍完,根本用不着耿子敬自己说话,常往大屯乡跑的县委陈副书记先提了侯少俊的名,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于是,一个新任乡镇企业局局长转眼间便活生生在金华面前诞生了。
金华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怎么真会这样?这事实说明了什么?为了一个不反对,她就在住院期间得了个八千元的红包,那一个个赞同的该得多大的红包?提名的陈副书记和耿子敬又该拿多大的红包……
金华这么想时,耿子敬已站了起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说:“……好吧,这次常委会就开到这里,明天我到省城去看赵成全县长,再亲自做做赵成全县长的工作,龙部长,你们宣传部再以烈山县委的名义向平阳市委作个汇报……”
与会的常委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金华脑子一热,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站起来道:“哎,耿书记,同志们,我……我还有两句话想说说……”
耿子敬没当回事,屁股根本没往椅子上坐:“好,好,小金,你说,你说。”
金华婉转地道:“耿书记,侯少俊提乡镇企业局局长是不是不太合适?这位同志从没在乡镇企业局工作过,听说,大屯乡的群众对他也有不少议论……”
耿子敬怔了一下,马上把脸拉了下来:“小金呀,你来烈山工作的时间毕竟太短,对侯少俊同志还是缺少了解呀。你知道不知道,侯少俊同志做副乡长一直管乡镇企业,很有一套哩!至于群众的议论,我们要做具体分析。现在的干部难当啊,想干事就要得罪人嘛!”
金华还想说什么,耿子敬却已很不耐烦了,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个人可以保留意见,但是,任用侯少俊同志做乡镇企业局局长,这次常委会上大家已经通过了,你就是反对,也是一票!”
金华心里一惊,忙改口道:“耿书记,您误会了,我……我不是反对,而是……而是觉得把侯少俊同志提为大屯乡乡长也许……也许更合适……”
耿子敬根本不理,甩手出了门,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小金,电解铝厂的项目你可得给我抓紧了,你知道的,赵县长是昏倒在谈这个项目的会场上的,相信赵县长的精神也能感动感动你!”
金华连连应着,脊背上禁不住冷汗直冒。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五时平阳人民会堂平阳市党政干部大会在北京路三号人民会堂举行,从会议一开始,门外便风狂雨骤,惊雷阵阵。风狂雨骤倒没什么,讨厌的是雷声。时而炸响的雷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住了省委书记刘华波和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的讲话声,让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阵阵坐立不安。刘意如便一次次往主席台一侧的调音室跑,问工作人员,能不能把音量调大一些,再大一些?工作人员直摇头,说是外面打雷,怎么调效果也好不了。刘意如这才认定自己尽了职,悄悄松了口气,坐定下来听会。
主席台上,姜超林在微笑,不知是因为省委书记刘华波代表省委做出的高度评价,还是为了把政治强人的角色扮演到底,反正他在微笑,不时还勾过头和市长文春明说点什么。文春明绷着脸,嘴角带着一丝寻常人难以察觉的讥讽——这位曾经接班呼声很高的市长在讥讽谁?是讥讽正在讲话的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还是在讥讽省委?在省委的高度评价后面难道没有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吗?如果没有,姜超林的亲密战友文春明咋就没上去,而让那个高长河上了?这么说来,省委书记刘华波并不像私下传的那样是姜超林的后台吧?
刘华波老多了,刘意如记得,刘华波在平阳做市委书记时,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呀,在办公室走廊上时不时地还会吹几声口哨,现在坐在主席台上,已十足是个老官僚了。你从他脸上能看到权力带来的威严,能看到一个政治家的成熟气派,却看不到多少当年的朝气了。当年这人多不得了呀,报上公开说了,乡镇企业是社会上不正之风的风源,刘华波在市委工作会议上桌子一拍,竟敢说:乡镇企业就是乡镇企业,该请客照请,该送礼照送,出了问题我负责。为搞煤炭,这位市委书记组织着一帮乡镇企业的头头们三下山西,硬是在能源最紧张的时候,让全市的乡镇企业开足马力向前冲。
都传说马万里副书记和刘华波书记不和,此刻,却看不出二人有什么不和的样子。两位省委领导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说什么?难得一笑的马万里副书记居然笑了!是为姜超林这位老同志的驯服,还是为新书记高长河的姿态?
高长河的姿态不错,正说到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向平阳的干部群众学习,先做学生,后做市委书记。可这位擅长学习的高长河“同学”也真不简单,四十七岁就成了平阳这种经济大市的一把手,这究竟是托了他老丈人梁清平的福,还是真有水平?哦,不好,高长河的杯子里好像没水了,服务员也没想到过去倒水!
刘意如停止了胡思乱想,于一连串炸雷声中提着水瓶走过去,给高长河的杯子里续满了水,然后悄悄放在高长河面前,动作轻得如风似雾,几乎没让高长河察觉到她的存在。
做市委办公室主任,就应该于不存在中显示自己的无时不在和无所不在。
高长河喝了口水,又讲了起来:“……同志们,你们对我有一个认识过程,我对你们也有一个认识过程。你们可以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实意为平阳人民做实事,做大事。我呢,当然也要看看你们,看你们愿不愿意和我、和平阳新一届市委班子一起,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根本利益奋斗拼搏……”
这话是什么意思?新书记高长河究竟要看什么?真是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利益而奋斗,还是别的什么?他言之意下,是不是号召平阳干部都投靠到他旗下来?姜超林怎么还在笑?她刘意如都听出了这活中的深意,姜超林会听不出吗?这位在平阳举足轻重的政治强人会容忍这种公然的挑战吗?
根据经验判断,一个敏感、复杂而又痛苦的权力交接期已经开始了。这次权力的交接和以往不同,因为不是顺序接班,磨合的过程必将漫长而艰巨,作为一个市委办公室主任,她将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一边是以姜超林为代表的老市委,一边是以高长河为代表的新市委。她仍是市委办公室主任——至少到现在为止仍是,理论上讲属于高长河的新市委,可她又怎敢忽略姜超林这位老同志呢?姜超林毕竟在平阳经营了十年,六县市和各部委局办都是姜超林的人马,她对姜超林的势力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这样才能进退有据……
这时,高长河的讲话已进入了尾声:“……同志们,一个崭新的世纪就在眼前了,请同志们考虑一下,我们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在从今天开始到二○○○年的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还能干些什么?我想,梁清平、刘华波、姜超林三任勇于开拓的市委书记带领九百万平阳人民创造的辉煌,应该是我们跨向新世纪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同志们,让我们在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光辉理论的指引下,高举党的十五大的旗帜,向着新世纪前进!”
党政干部大会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刘华波、马万里、姜超林、高长河等领导同志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主席台。
刘意如在台口跟上了高长河,把一份及时记下的未到会人员的名单递给了高长河,特别指出:市委副秘书长田立业无故缺席;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因指挥防汛,由市长江昆华代为临时请假。
刘意如说得很随意,高长河听得也很随意,甚至连脚步也没停下来,而且,没容刘意如说完,已追着省委书记刘华波和马万里谈起了昌江防汛的事。
这让刘意如于失落之中悟到了自己的失策。这种高官云集的时候,哪能凑上去和这位新书记谈工作呢?会议一散,人家新书记就成了平阳的主人,拍好省委领导的马屁,是新书记的当务之急,她这个老办公室主任咋就忘了这一点?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哩!再说,姜超林会怎么看?会不会以为自己要改换门庭了?
于是,便又在移动的人群中四处寻找老书记姜超林身影……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八时滨海市医院吊着水,王少波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且于睡梦中找回了自己遗落在江底的报话机。报话机找到后竟还能用。他对着报话机又喊又叫,要各乡民工支援李圩子,各乡都不回话。江水眼见着疯涨,先是没了他的腿,后又没了他的脖子,这才一下子把他吓醒了。醒来一看,病床边聚了许多人,大都是下面的乡镇长,还有些市委机关的同志。床头柜上和窗前的地上堆满了水果鲜花,几乎可以开杂货店了。
王少波一下子火了,挣扎着坐起来,沉着脸扫视着众人问:“你们都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给我开追悼会呀?我现在还死不了!”
大泉乡党委书记者管说:“王书记,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盼着你壮烈似的,我们听说您在李圩子受了伤,放心不下,就赶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
王少波根本不领情,盯着老管问:“管书记,你们都跑来看我,大堤上谁负责?出了问题怎么办?你们这些乡镇长来了,别的乡镇长来不来?各部委局办来不来?都跑到我这里来,那么多事谁做?”
老管不敢做声了。
王少波指着满屋的东西,又说:“你们给我说说看,这些东西你们谁掏腰包了?还不是慷国家之慨,慷集体之慨?你们说我不讲理也好,说我不近人情也好,我就是这样了,这些东西谁送的谁拿走,别摆在这里给我出洋相!”
老管说:“王书记,这也太过分了吧?别人我不敢保证,我送的鲜花可真是自己掏了腰包,就在医院门口临时买的,三十块,不信你可以派人调查。”
王少波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分,便挥挥手说:“好,好,鲜花都留下,别的拿走,别管是公家掏腰包,还是个人掏腰包,这都不好!另外,你们回去后给下面的同志带个话,就说我说的,谁再放下防汛工作跑来看我,我撤他的职!你们真要把我当回事,就给我呆在大堤上,守住大堤,别让姜超林书记问我个失职的罪过!”
老管说:“王书记,你还不知道吧?姜超林下了,今天下午三点的党政干部大会就是宣布这事的,新来的市委书记叫高长河。”
王少波愣了一下,马上说:“姜超林书记下了,咱该做的工作还得做,你们马上回去,进一步落实防汛措施,别再给我闹出李圩子那种事……”
赶走了这帮乡镇长,市长江昆华来了。
江昆华见面就唏嘘着说:“少波,你看这事闹的,咋差点永垂不朽了?”
王少波苦着脸说:“算我倒霉,让一个浪头打到石头上去了,前额头上缝了十二针。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说说党政干部大会的情况吧,听说姜书记下了,来了个高长河?高长河这人怎么样呀?”
江昆华迟疑了一下,说:“高长河给大家的印象还算好,讲话挺实在的,人也年轻,据说省委头头们对他很支持,不但是刘华波,连马万里也很欣赏他。”
王少波又问:“姜书记的情绪怎么样?还好吗?”
江昆华说:“还好吧?我看他坐在主席台上挺精神的,刘华波讲话时又高度评价了平阳的工作,姜老板应该算是体面离任,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失落感。”
王少波摇摇头:“姜老板能让你看出他的失落来,也就不是姜老板了!”
想了想,又说,“昆华,姜老板对我们滨海的工作一直支持很大,我们又是姜老板一手提起来的,别人怎么样咱不管,咱们在这时候得讲点情义,你明天去看看姜老板,也代表我。如果姜老板乐意,你就以我们滨海市委、市政府的名义,请老爷子到我们的金海岸度假区休息一阵子。老爷子十年来没日没夜的工作,为平阳人民办了这么多好事,这退下以后,也该好好歇歇了。”
江昆华先是点头,继而却又迟迟疑疑地问:“少波,你想清楚了,让姜老板在这时候住到我们金海岸来好么?新书记高长河会不会有想法呀?”
王少波指点着江昆华,一脸的不快:“你小子没胆了是不是?别忘了,没有姜老板的支持,就没有金海岸!老爷子为金海岸奠基,为金海岸剪彩,却从没在金海岸住过一天!”
江昆华有些窘:“那是,那是,咋着也应该请老爷子休息一下——去年剪彩的时候,我们不就邀请过老爷子么?是他自己不愿来。好,这次我去请,你市委书记不怕事,我怕什么!”
王少波叹了口气:“人总得讲良心,如果高长河真为这事不高兴,就让他冲着我来。我王少波过去没拍过哪个领导的马屁,今后也不会去拍哪个领导的马屁,官场上那一套对我不起作用!”
江昆华苦笑起来,“所以,我们跟着你尽倒霉……”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九时平阳市委招待所吃过晚饭,市委副书记孙亚东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高长河,一直跟到市委第一招待所小红楼。因为高长河家不在平阳,市委办公室便把小红楼二层的两间客房和一间小会客室让出来给高长河做宿舍了。
高长河在孙亚东的陪同下走进小红楼时,禁不住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往事——他和岳父梁清平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座小红楼里。那时,他大学刚毕业,分配在北京某部机关,是利用出差的机会来平阳探望未婚妻梁丽的。岳父梁清平时任平阳地委书记,正在真理标准大讨论中,顶着压力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试点。
梁清平带着他在这座小红楼里参观,讲述曾在这座小红楼里生活过的俄国人、日本人和美国人,讲述这座小红楼所代表的这座世纪之城的近一百年历史。他由此而得知,这座外表挺不起眼的小红楼,曾是旧平阳最好的建筑,竟做过俄国人的领事馆、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部、东部日军受降处、国共两党军调部办事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前敌指挥部。许多决定平阳历史的会谈和会见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他当时感叹不已——这里既代表历史,又象征着权力,多么让人着迷啊。
记得最清的一个细节是,有一天晚上,在他和岳父梁清平谈话的过程中,市委办公室主任陪同当时主管组织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刘华波进来了。刘华波把一份印有长长名单的文件交给梁清平签字,梁清平看罢名单,签完字后,对嗣后做了省委书记的刘华波缓缓说了一句话:“——就这样吧,对平阳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今天任命的这批年轻干部将决定本世纪最后二十年平阳的历史。”
岳父凭借当年手中的权力,在那一瞬间决定了平阳后来近二十年的历史,姜超林就是那批被同时任命的三百多名县处级干部中的一个——岳父把他由烈山县大泉乡党委书记提升为烈山县委副书记,主管农业……
现在,十八年过后,又到了一个决定历史的紧要关头,他高长河来到了平阳。
孙亚东也很感慨,感情真挚地说:“高书记,你来得真是时候啊!”
高长河知道孙亚东要和他谈什么,故意摇摇头道:“也许不是时候。”
孙亚东问:“你什么意思?怕矛盾?不敢揭平阳的盖子?”
高长河皱起了眉头:“亚东,你看你,怎么开口就是揭盖子?”
孙亚东却不管高长河的脸色:“有盖子就要揭嘛!”
高长河不接这个话题,白了孙亚东一眼,走进了楼下会客厅。
安置高长河的住处,是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手操办的。高长河和孙亚东在会客厅坐下时,刘意如正领着招待所几个正副所长,逐房认真检查,最后落实着高长河日后的生活起居细节。高长河和孙亚东不时地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和刘意如安排工作的声音。
高长河没话找话道:“刘主任工作真是细心周到呀。”
孙亚东说:“你是市委书记嘛,她能不细心周到?她对姜超林也是这样。”
高长河说:“这很好嘛,办公室的事又多又杂,也真要有这么一个女管家。”
孙亚东冷冷一笑:“高书记,我可告诉你,这个女管家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哩!她跟了姜超林十年,从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干到主任,是姜超林的铁杆部下,整个平阳,她只认一个姜超林!你要愿意听我一句话,我就劝你把这位女管家从市委办公室调离。这对她对你可能都有利。高书记呀,这位女管家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女儿都当了烈山的常务副县长,我看,她再做这种伺候人的工作也不合适嘛。”
高长河半真不假地道:“亚东呀,我头一天上任,你咋老进谗言呀?啊?”
孙亚东揭盖子的念头十分固执,又说:“高书记,你别给我打哈哈,我真是为你好!你心里应该清楚,平阳这些年来工作有成绩,他们的干部一直都是很牛的,眼睛盯着的都是深圳、上海,连省城都不放在眼里,你老兄人家就看得起?”
高长河这才严肃起来:“干得好,平阳的干部群众当然要自信嘛!亚东,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还就是看不惯那些假模假式的‘谦虚’,我把经济搞上去了,发展的经验总结出来了,还瞎‘谦虚’什么?啊?我当然要理直气壮前排就座嘛!”
孙亚东提醒说:“不是你把经济搞上去了,是人家把经济搞上去了……”
高长河实在忍不住了,沉下脸,挥挥手说:“现在没有什么‘我们’、‘人家’了,都是一回事,那就是:平阳班子,平阳人民!”
孙亚东叹了口气:“你猜文春明市长今天散会后说了些什么?”
高长河注意地看孙亚东一眼:“文市长说了什么?”
孙亚东“哼”了一声:“文市长说了,现在是雷鸣电闪看不清呀,日后升起的也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
高长河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孙亚东又说:“文春明这话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太阳自己发光,月亮是借太阳的光,他是把平阳过去的经济建设成就比作太阳,讥讽你是借了他们的光!”
高长河笑了笑:“能借好这个光我看也不错嘛。啊?”
就在这时,服务员小姐走了进来,说:“高书记,服务台有您的电话,省委刘华波书记找您。”
高长河不敢怠慢,马上去服务台接了刘华波的电话。
刘华波在电话里说:“长河呀,我明天要回省城了,今晚天色不错,想去趟滨海,看看那里的防汛情况,超林同志带路,你作陪,马上出发,你看好不好?”
高长河正想甩开孙亚东的纠缠,心中一喜,忙道:“好,好,我马上过来。”
在小红楼门口匆匆和孙亚东道了别,高长河便钻进自己的车里,让自己的车汇入了警车开道、由三辆奥迪车构成的小小车队里。
车上北京路,高长河注意到,他前面的一辆车正是前市委书记姜超林的,001号牌照在汽车尾灯红光照耀下,显得莫名的庞大,莫名的赫然。
平阳即将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文春明的话禁不住再次回响在耳畔,让高长河深思不已。
他高长河当然要做太阳,做新世纪的太阳。省委几经反复,慎之又慎,才在最后时刻选择了他高长河,才定下了平阳这个跨世纪的班子,显然也是希望他做新世纪的太阳。如果仅仅是为了守成,为了让他过渡一下,就决不会把他派到平阳来。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他只能目视着前方,开拓通往未来的航道,只能在辉煌的基础上创造新的辉煌。任何怀疑的目光,都将在他的决心和行动面前被击溃,被粉碎。因为,他高长河从来就没想有过要做借别人的光的月亮,从来没有!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时车上刘华波坐在姜超林的001号车里,和姜超林叙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一时间,让姜超林有了点恍然若梦的感觉。光阴过得也真是快,这一转眼,十几年就忙忙碌碌过去了,甚至连咀嚼回味的时间都没有。一路半眯着眼,听着刘华波的述说,姜超林感慨良多。
刘华波的话题一直停留在过去,停留在他们搭班子的时候:“——超林呀,我记得,平阳地区最早崛起的一批乡镇企业大都在滨海市吧?当然喽,那时候,滨海还不是市,是县。滨海这地方地广人稀呀,又靠着江边和海边,历史上就多灾多难、洪水、海啸三两年来一次,人均收入好像一直都是全市倒数第一吧?”
姜超林睁开眼说:“八二年前全市倒数第一,八三年、八四年倒数第三。”
刘华波点点头:“一九八四年后,滨海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嘛,先是把水产养殖业搞上去了,后来又把石英开采搞上去了。我记得,当时有个抓养殖业的副乡长,挺能干的,两年搞出了两个万元村,我们市委、市政府还给他发过贺电,是不是?”
姜超林想了想:“你是说王少波吧?当时是李圩子乡党委副书记,不是副乡长,他蹲点抓出的第一个万元村是海埂村,对不对?”
刘华波道:“对,对,就是海埂村,八五年的事!”
姜超林感叹说:“现在这个海埂村可不得了了,搞了个金海岸度假区,光旅游收入一年就是八千万,他们养殖集团的股票也上市了,家家小洋楼,每户的存款都不下几十万,比我这个市委书记阔多喽!”
刘华波也很感慨:“好啊,好啊,让老百姓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们这些领导者也就问心无愧了。”
转而又问,“哎,超林,当年那个副乡长,哦,就是那个乡党委副书记王少波,干什么去了?还在我们平阳吗?”
姜超林笑道:“这样能干的家伙,我能放他走?省乡镇企业局调过,我没放,让他老老实实在平阳给我做贡献哩!哦,这个王少波已经是滨海市委书记了,现在可能就在大堤上抓抗洪!前天去看水情时,我和王少波说了,淹了滨海,他这市委书记就别干了!”
刘华波指点着姜超林呵呵直笑:“你这家伙,还是那么不讲理。”
姜超林道:“哎,老班长,这可是当年你支持我这么做的呀,咋地位变了,立场也变了?你不想想,没有我这不讲理的市长,你当时那些英明决策咋落实!十公里的拦海防波大堤谁给你负责建?”
刘华波又笑:“那这么说,你这家长作风的根源还在我身了?”
姜超林别有意味地道:“那当然,平阳的事好坏都有你一份,所以,这些年有人告状我也从没怕过。”
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也别听有些人瞎说,其实,我还是挺民主的,我说得不对,下面也敢顶回去。就说那个王少波吧,你真以为他这么驯服?才不是呢!搞金海岸度假区时,我坚决反对,那地方根本没有沙滩,你搞什么度假区呀?还金海岸!”
刘华波说:“是呀,我记得海埂村附近的海边都是岩石。”
姜超林说:“不但是海埂村,我们平阳海岸线上全是这样——你猜王少波能想出个什么主意?嘿,到外地一船船去运沙,搞人造海滩。我真发了大脾气,对王少波说:“你到哪里去搞沙我不管,有本事,你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挂到你滨海也行,就是有一条,产值和利润下来了,你别怪我摘你的乌纱帽!”
刘华波直乐:“这小官僚就不怕?”
姜超林摇摇头:“王少波还就不怕,还敢请我去为金海岸奠基。我真不想去,可想想,不去也不好。我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过的,我就喜欢奠基和剪彩,别的地方我去,金海岸我就不能不去。我去了,一句话没说,一个笑脸没给他们。没想到,两年后,这金海岸还就搞成了,还就赚了大钱,把我惭愧得呀,不知说啥才好。王少波他们几次请我去金海岸休息,我都不好意思去哩。”
刘华波大笑不止:“好啊,好啊,你这家伙也有被部下将军的时候!”
姜超林说:“这军将得好,也把我将醒了。在为金海岸剪彩时,我就代表市委号召全市干部群众向滨海学习,向这个会干事、能干事的王少波学习。”
刘华波深有感触地说:“是要向这些会干事,能干事的同志们好好学习呀!我们二十年改革开放,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谁在摸?我们上面在摸,下面也在摸嘛,许多成功的经验还就是下面创造的哩!当年的联产承包,不就是安徽凤阳的几个农民搞起来的吗?我们的改革就因此破了题嘛,也才有了今天的辉煌成就嘛。”
姜超林点点头:“说到改革的成就,我觉得还有个重要成就谈得不太多,也不太够,那就是二十年的改革开放,造就了一大批适应改革的好干部呀,像王少波这样的同志,我们平阳有一大批!”
刘华波击掌叫道:“你这观点很好,也颇有新意,不妨结合平阳这些年发展的实际好好谈一下,我让省报给你发,好不好?”
姜超林笑道:“算喽,我会写什么文章?日后只想在地方法规上做点工作了。”
刘华波也没勉强,话题一转,说起了反腐倡廉问题:“二十年改革开放,造就了一大批适应改革局面的好干部,这是大实话,也是我们干部队伍的主流。可是,不容讳言,不太好的干部、腐败的干部也不在少数,而且这种腐败的严重程度,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老百姓意见很大。这种腐败干部哪里都有,欠发达地区有,发达地区也有。你说是不是?”
姜超林说:“这我不否认,你和省委不是不知道,我们平阳在这十年里就处理了不少这样的坏干部,六个副处以上的干部判了刑,撤职、开除党籍的还有十几个。对这种腐败干部,我的原则一直是,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姑息!”
刘华波赞道:“好,这个原则要坚持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你老兄一定要旗帜鲜明支持高长河和省纪委……”
姜超林听出了刘华波话中的含意,马上补了一句:“只要真是反腐败,而不是别有用心打着反腐败的旗号做否定平阳的文章,我嘛,一定支持!坚决支持!”
刘华波苦笑着摇摇头:“超林,现在是我在和你谈这个问题,不是马万里同志和你谈这个问题嘛,你总不会怀疑我做否定平阳的文章吧?啊?”
姜超林淡然道:“否定平阳,并不是否定我一个,包括平阳干部群众,也包括你这个省委书记。我刚才就说过的,平阳的事,好坏都有你一份……”
一路说着,001号奥迪在不知不觉中驶进了灯火通明的滨海城。
在滨海市防汛指挥部门口一见到江昆华,姜超林就问:“哎,江市长,你们王书记呢?我和华波同志一路都在谈他,他咋不露面呀?啊?”
刘华波笑着说:“可能在江堤上吧?怕出了事你撤他嘛!”
江昆华看看刘华波,又看看姜超林,讷讷地说:“王书记住院了,今天下午在李圩子指挥防汛,被浪头打到江里的石头上了,头上缝了十二针……”
姜超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有没有生命危险?”
江昆华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轻度脑震荡。接了市委值班室的电话,知道你们要来,王书记还想来迎接你们,医生坚决不准……”
姜超林点点头:“医生是对的,回头我去看他。”
高长河也当即指示说:“王少波同志的事迹要报道,你们滨海准备一个材料,我让《平阳日报》的记者来写文章。另外,转告少波同志,安心养伤,不要多想工作了,我抽空也会去看他。好了,江市长,你来汇报一下滨海的防汛情况吧。”
于是,江昆华指点着沙盘和水位示意图,翻着笔记本,开始汇报,从历史上的重大水患,曾经出现过的最高水位,说到今天的严峻现实,甚至连半小时前的水位数据都报了出来。
江昆华汇报完,刘华波挥了挥手说:“好了,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反正都要来,走,上大堤上看看去。”
到了大堤上,看着近在脚下汹涌激荡的江水,刘华波面色凝重起来。
江堤上的风很大,刚下过雨的地又很湿,不知谁在刘华波身后滑倒了。
刘华波根本不回头,像似不知道,看看老书记姜超林,又看看新书记高长河,缓缓说开了:“这条流经我省的昌江,造福了我省八千万人民,也祸害了我省八千万人民啊。大家可能都知道,昌江城郊有个归海坝,北川附近也有个归海坝,历史上的情况是:昌江上游的水一旦大了,政府就炸开归海坝,让洪水由昌江地区或北川地区归海。于是,昌江地区和北川地区就一次次变成洪水走廊,肥水地气都被冲走了,地区经济总是上不去。”
姜超林插话说:“华波书记,我看也不能光说困难吧?总还有人的主观因素吧?北川不也是洪水走廊吗?这十几年北川就搞上去了,面貌大变样。”
刘华波知道姜超林暗指马万里,便没接这话茬,自顾自地说:“我听大军区老司令员说,一解放,周总理就对归海坝提出了批评。总理对当时我省的主要军政领导同志说:什么归海坝?我看这叫害民坝!我们的人民政府决不能再制造这种洪水走廊了。”
高长河也插上来说:“这事我也听我岳父提起过,解放后,我们在治理昌江上是花了大力气,下了大本钱的,包括我们平阳。”
刘华波说:“是呀,花了大力气,下了大本钱,才有了四十多年的平安,可九一年,我们还是被迫在北川地区泄了洪,光撤离人员安置费一项,就是一亿多。当然,也是没办法,水利专家们说,九一年碰到的是二百年来没有过的大洪水。”
姜超林提醒说:“华波书记,今后的洪水也不小,很可能接近九一年……”
刘华波吁了口气:“但愿它别超过九一年,但愿吧!再说,九一年后,昌江江堤又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加固,抗特大洪水的能力增强了许多,所以,我们一定要有信心——人定胜天!”
说这话时,刘华波再次想到:现在定平阳这个班子,看来真不是时候。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时平阳轧钢厂田立业陪着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在平阳轧钢厂采访了整整一天。上午开了个中层以上干部座谈会,下午开了个一线工人座谈会,两个会开得都火爆异常。干部们叫苦,工人们骂娘。尤其是一线工人座谈会,几乎开成了个诉苦斗争会,眼见着控制不住局势了,田立业才拉着李馨香匆匆收场。
晚上吃饭,面对着一桌子酒菜,李馨香吃不下去了,当着田立业的面,对轧钢厂厂长何卓孝说:“这桌酒菜咱别吃了,不是我讲廉政,下面单位的招待宴会我参加了不少,澳洲龙虾照吃,可这桌菜我不敢吃,也吃不下去。”
何卓孝很为难,说:“姜书记和文市长都打了招呼的,要招待好你,这……”
李馨香说:“何厂长,你别这那的了,咱就吃便饭,你们省下点招待费,帮一线工人解决点实际困难吧!算是我参加扶贫济困好不好?”
李馨香这态度让田立业肃然起敬,田立业便也说:“那就吃饭吧。”
匆匆吃了顿便饭,田立业把李馨香带到了平轧厂招待所。
在招待所,李馨香仍是愤愤不平:“……田秘,我真没想到,这个平轧厂作践了国家十二个亿不算,还坑了这么多工人!工人手里那两个钱来得容易么?你没本事轧出钢板来,强迫工人集什么资呀?”
田立业马上解释说:“李记者,这你就误会了。工人反映的情况也有片面性,集资情况我知道,根本不存在强迫。当时,平轧厂是个热门国营单位,又有国家的大投资,谁也没想到它会垮,都想往厂里挤。文市长一天就收到十几张条子。实在没办法了,何厂长他们就本着改革的思路,搞起了自愿集资,凡进平轧厂的,一人交三千块,后来,要进平轧的人还是很多,又改成了五千。”
李馨香问:“怎么就一直不还呢?这么长时间了,工人能没意见么?”
田立业苦着脸说:“怎么还?连工资都发不上了。再说,这集资款也有风险抵押金的性质,总不能赚了算自己的,亏了算国家的吧?这也不符合改革原则吧?”
李馨香很认真:“田秘,你这话不对,工人拿出的这些钱是集资,不是入股。入股当然要风险共担,集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说到这里,一个剃着小平头的大脑袋伸进了门,随着大脑袋伸进门的,还有高喉咙大嗓门的吆喝声:“好你个田蜜蜜,故意躲我呀?”
田立业瞧着那只大脑袋乐了:“胡司令,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遂又对李馨香介绍说,“这是我们镜湖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胡早秋,胡司令。”
胡早秋冲着李馨香点点头,和李馨香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又盯上了田立业,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说田蜜蜜,你耍我是不是?当真不把我们从七品的农村干部当回事了?啊?上次在镜湖不是说定了么?跨海大桥通车典礼后,你就把北京和省城的记者全带到我们镜湖来,帮我吹吹,咋到现在一个鬼影没见着?今天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你也不参加,害得我牵着狗架着鹰满城找你。找到你家,你妈说,你小子又不知在哪里接受‘酒精考验’了……”
李馨香在面前,田立业不敢太放肆,便说:“什么酒精考验?我有工作!”
胡早秋仍是没正形:“可不是有工作么——到平轧厂访贫问苦来了!新书记高长河头一天上任,你就访贫问苦,被高长河知道了,能不提你?佩服,佩服,兄弟实在是佩服!”
田立业急了:“胡司令,你别老胡说八道好不好?这位是李记者,新华社的主任记者,人家把你这话记下来,报道出去,我看你就能连提三级了!”
一听说是记者,而且是新华社的主任记者,胡早秋态度大变,忙扑过去和李馨香重新握手,以示庄重,边握手边说:“李记者,幸会,幸会,你们新华社的《每日电讯》我是每天必看的,比《人民日报》办得都好!”
田立业说:“李记者,你可别上这小子的当,他是见了哪家报社的记者夸哪家报纸办得好,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们吹吹他……”
李馨香被逗得“格格”直笑:“田秘,我看人家胡市长能知道我们有个《每日电讯》就不简单了,是不是呀,胡市长?我们的报,你恐怕不大看吧?”
田立业讥讽说:“只要你们报上吹了他,他就会看了。”
胡早秋一点不窘:“李记者,你是田秘的朋友,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是想让你们多宣传、宣传我们镜湖,我们镜湖可是个好地方,这几年大变样了!你们不宣传,外界就不知道,我们干了那么多实事,上面也看不见……”
田立业又插了上来:“因此,我们胡司令就老是提不上去,现在还是从七品。”
胡早秋直叹气,也不知是真是假:“是呀,是呀,从七品,田秘做了市委领导,也不想法把我这个副字拿掉,我们这些农村干部就是累死,人家田秘也看不见。”
田立业说:“你从七品,我也不是正七品呀,不还副着吗?”
李馨香又笑……
气氛因此大变,平轧厂带给他们的沉闷压抑转眼间消失得无了踪影。
胡早秋是天生的外交家,很会和记者套近乎,趁着这股热乎劲,热情洋溢提议出去兜风,说是一路高速公路,四十分钟可以赶到镜湖吃鱼,顺便也可以视察一下他正上着的几盘大买卖。
李馨香动了心,用目光征求田立业的意见。
田立业不干,说:“李记者,你可别上他的当,只要咱们上了他的车,这一夜就别想安生了,他那几盘大买卖非让你看到天亮不可,为吃几条鱼犯不上。再说,咱们明天还有事,要和文市长谈轧钢厂的问题。” 12-02 第04章 风波乍起
胡早秋眼珠一转,又建议:“那就到我们镜湖市开的新天地娱乐城去怎么样?不远,在平阳城里,也有鱼的,四眼鲤鱼,还有保龄球、卡拉OK什么的,顺便,我也向新华社李领导和市委田领导汇报一下工作。机会难得嘛,你们也得给我们农村干部一次密切联系领导的机会呀!”
这回,没让田立业表态,李馨香先说话了:“行,胡市长,我们就去吃你一次大户了!”
田立业看得出,面前这位女记者对胡早秋产生了好感,也乐得顺水推舟,没再多说什么,和李馨香一起,上了胡早秋开会带来的那部桑塔纳。
坐在车里,李馨香问:“我看你们两人的关系好像不太一般吧?”
田立业说:“那是,在大学我们就是同学兼室友,我上铺,他下铺,做作业他尽抄我的,一直抄到毕业,连论文都是我帮他做的——哎,胡司令,我对你真可以说是情深义重了吧?”
胡早秋马上反唇相讥:“那可真是情深义重!抄你一次作业,我就得请你喝上一次酒,家里寄来的钱老不够花,连我爱人送我的回力球鞋都被迫卖给你了。李记者,你是不知道,我们田领导上大学时就有经济头脑,喝酒从来没花过钱!”
田立业说:“看看,为一双臭鞋,现在还耿耿于怀,你这个朋友,我算是白交了!你回忆一下,那双球鞋产权转移以后,你穿没穿过?穿脏了洗没洗过?”
胡早秋笑了:“总还是我吃亏吧?鞋我五块钱卖给你,酒是我们一起喝的,鞋的产权又归了你,所以,一看到你穿着那双球鞋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心里就很不平衡,就希望它是劣质产品……”
李馨香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们都别说了,笑岔气就吃不成鱼了!”
田立业这才正经起来,叹了口气说:“那时候也是穷呀,我父亲是建筑工人,一月工资六十七块,家里七口人吃饭,如果当时也像今天这样,上大学要自费,我是上不起的,研究生就更别想了。”
李馨香说:“今天上大学自费不错,可大家手里有钱了,也上得起。”
田立业摇摇头:“并不是所有人都上得起,我妹妹的儿子今年就要上大学了,一家人愁得要死。我妹妹下了岗,妹夫厂里的效益又不好……”
这让李馨香颇为吃惊:“你们官至县处级,也还有这种烦恼啊?”
田立业苦起了脸:“县处级咋啦?工资就那么多,不贪不占,也就是落个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嘛!当然喽,我们手头的钱比一般老百姓经花一些!”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一时平阳宾馆在宾馆房间看完天气预报,马万里给宾馆总机打了个电话,指示接线员帮他要通昌江,找昌江市委书记钱一伟听电话。等电话的当儿,孙亚东敲门进来了,说是要汇报工作。马万里让孙亚东坐下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颗心仍在昌江水情上,眼睛时不时地看一看桌上的桔红色电话机。
孙亚东察觉了马万里的心不在焉,便说:“马书记,您要是忙,我就先回去,改天到省城去专门向您做个工作汇报……”
马万里这才专心了,手一摆说:“不用,不用,高长河同志刚上任嘛,事情不少,你们没大事都少往省城跑——哦,亚东,你说,你说!”
孙亚东只得硬着头皮说:“马书记,平阳的工作真可以说是千头万绪,从我分管的角度来看,重点还在反腐倡廉上。现在看来,情况比较有利,长河同志接了姜超林,不是文春明接了姜超林,平阳的盖子应该揭开了。平阳的干部群众好像也有这个敏感,从昨天开始,市纪委门口的举报信箱就塞得满满的,反映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口气也都比较激烈。”
马万里问:“这个情况长河同志知道不知道呀?”
孙亚东说:“我原想先向高长河同志汇报,没想到,晚饭后刚说了几句话,还没切入正题,长河同志就被华波书记叫到滨海去了。”
马万里点点头:“我知道,滨海在防汛第一线,省委有些担心呀。”
孙亚东继续汇报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尤其是负责干部的腐败问题看来比较严重,焦点主要集中在平阳轧钢厂、烈山县,过去我也向省委和您汇报过……”
马万里挥挥手:“不要老汇报,该做的事你们就做起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孙亚东说:“我个人仍然希望省委能派个过得硬的工作组,和我们一起一查到底——当然,这事还得听长河同志的意见,看他的决心。”
马万里沉思着:“你们新班子是要先拿出个意见来,你们权限范围内的事,你们自己处理,不要老想着把问题和矛盾往上交。我再强调一下,在原则问题上,谁也别想做老好人,这话我也和长河同志说过,——我们不得罪那些腐败干部,就要得罪党,得罪人民。当然喽,真是大案要案,省里会牵头抓,也不会推。但是,亚东同志,你要记住,反腐败问题是个很慎重的问题,一定要有事实根据。”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马万里一面走过去接电话,一面又意味深长地说:“……亚东,我还要提醒你一下,揭盖子什么的你少说。省委对平阳的工作是有高度评价的,这不是华波同志的个人评价,是省委的评价,华波同志的讲话是经过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孙亚东连连点头道:“马书记,你提醒得很及时,这个问题我一定注意……”
马万里摆摆手,不让孙亚东再说下去了,伸手抓起了电话:“钱一伟吗?昌江的情况怎么样呀?啊?天气预报上说,降雨过程还在继续,下三河一带又成水乡泽国了吧?”
电话里,昌江市委书记钱一伟说:“马书记,您放心,问题不大,五万人上了堤,市防汛指挥部二十四小时有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人轮流值班,出不了大漏子。哦,对了,马书记,顺便汇报一下:昨天我专门到下三河看了一下,还见到了您老父亲,老人家身体很好,家里的情况也挺好,连院子里都没积水……”
马万里火了:“钱一伟,这种时候,你往我家跑什么?啊?什么影响?怎么尽干这些让老百姓骂娘的事!我问你:下三河地区是不是淹了?”
钱一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有两个乡淹了……”
马万里火气更大:“两个乡淹了,我不问你不说,我家院子里没积水,你马上汇报,这就是你的工作成就?要我表扬你是不是?你钱一伟是昌江市委书记,要对昌江八百万人民负责,而不是对我马万里个人负责!”
钱一伟不敢做声了。
马万里缓了口气,又问:“顶住这场大洪水,你们有没有信心?”
钱一伟道:“有信心!马书记,我们昌江市委提出了的口号是:抗洪防汛,保卫家园,保卫改革开放取得的建设成果。干部群众的积极性都很高,尤其是沿江干部群众,现在是吃睡在大堤上,好人好事不断涌现,马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下……”
马万里说:“好了,好了,好人好事就不要汇报了——我想问一下,如果水情接近九一年,估计损失会有多大?群众的生产和生活会不会出大问题?”
钱一伟说:“真要达到九一年的程度,就算昌江不出问题,估计也会出现比较严重的内涝。但是,有您和省委的支持和关怀,我们一定会像九一年那样渡过难关,不太担心群众的生产和生活问题。”
马万里又不高兴了:“钱一伟,你别指望我和省委,就是有困难,你们也要立足于自力更生,别让人家老戳我的脊梁骨!在这方面,你们都要好好学学平阳!”
放下电话后,马万里意犹未尽,指点着孙亚东说:“亚东,你也要好好学学平阳干部的长处!像姜超林,像文春明,哪一个不自信心十足?再看看咱昌江市出来的干部,能和人家比吗?”
孙亚东叹息道:“所以,调来这半年,我开展工作很困难。”
马万里在沙发上重新坐下,说:“现在,长河同志来了,情况会有所好转。”
孙亚东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却没说,只点了点头。
马万里这才又说:“好吧,亚东,你继续说说平阳的情况吧!平轧厂和烈山县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那十四万匿名汇款有没有线索?”
孙亚东便又汇报起来……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时滨海市医院王少波没想到姜超林会在下台当天半夜三更跑到滨海医院里来看他。
看着姜超林熟悉的笑脸,王少波眼中的泪差点儿下来了,挣扎着坐起来说:“老书记,您咋来了?这不是要折我的寿么?”
姜超林笑道:“来给你道喜呀,我这个有家长作风的市委书记下台了,你们就没有引咎辞职的危机了,这不好呀?啊?”
停了一下,又说,“哦,对了,高长河同志向你问好,说了,抽空也会来看你。”
陪同姜超林前来的市长江昆华也说:“少波,高书记刚才还做了指示,要报社来人好好报道你呢。”
王少波摆摆手说:“算了,少来这一套吧,只要高书记日后能像姜书记那样多多支持我们滨海市的工作,就比啥都强了。”
姜超林眉头一皱:“少波,你这叫什么话?啊?长河同志我看就不错,头一天上任,就陪着刘华波书记到你们滨海来,你们滨海市的面子多大呀?啊!”
王少波不以为然地说:“昌江发大水,他当然得来,他是冲着昌江来的,又不是冲着我们滨海来的,你老书记往他脸上贴什么金?”
江昆华也说:“老书记,下午党政干部大会上,高长河的讲话你注意了没有?我听着话里有话呢!”
姜超林注意地看着江昆华:“哦?”
江昆华从姜超林的目光中看到了鼓励,便又说:“高长河说,我们看他,他也要看看我们——这话是什么意思?看我们什么?是不是看我们跟不跟他?”
姜超林挥挥手:“长河同志说得很清楚嘛,是看看你们有没有干大事,干实事的精神,你们不要往歪处想,更不要到处乱说,这不好,不利于干部队伍的团结。”
江昆华不敢再说了。
姜超林想了想,却又说:“我是你们的老领导,却不是你们的老家长,你们对我的感情我理解,可我要求你们在这种班子交接的时候,一定要顾全大局,不要疑神疑鬼,破坏了平阳干事的大好局面。”
王少波笑了笑,对江昆华说:“昆华,老书记说得好,我们一定要学习老书记的党性原则,布尔什维克精神,与高长河保持高度一致——不过,老书记,恕我直言,自从传出你要退二线的风声后,平阳和省内可就谣言四起了,都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省委为了揭开平阳的盖子,才否了咱文市长,让高长河到平阳来的。还有人说,高长河是带着尚方宝剑来上任的,要处理一批干部……”
姜超林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你们就信?就传?哪里换班子不是谣言四起?我劝你们都别计较,一笑置之也就算了。”
王少波说:“算了?老书记,人家诬蔑到我们头上,我们也算了?”
姜超林不悦地说:“不算了你怎么办?你找谁算账去?能找到算账的主吗?还干不干事了?还有没有心思干事?咱平阳的成就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谁不服也没用!”
停了一下,又说,“现在水情很严重,你们的心思得多往防洪防汛上用,少往这些无聊的事上用。”
姜超林这番话说完,好半天没人作声。
最后,还是王少波先打破了沉寂:“老书记,你反正也是下来了,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们请您到金海岸住一阵子好么——哎,昆华,这事你和老书记说了么?”
江昆华点点头:“路上就和老书记说过了,老书记还没点头……”
姜超林手一挥:“现在我点头了——就到你们金海岸躲一阵子,免得大家老往我那里跑,和我说这说那,影响高长河同志的工作,也影响我的情绪。”
王少波乐了:“那好,我也搬过去,一边养伤,一边陪你老书记。昆华,你马上安排一下……”
姜超林想了想,又交待道:“昆华,你记住,这事要保密,除了你们和文春明之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明天和长河同志办完接交,后天就住到金海岸去,不在平阳市里多呆一天!”
离开滨海医院时,姜超林心里热呼呼的,默默想,像王少波、江昆华这样有人格、讲正义的好干部平阳可是不少,任何别有用心想在平阳做他文章的人,必然是自找麻烦!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时平阳公共电车上胡早秋实在是不够意思,先把李馨香骗到“新天地娱乐城”后来,便和李馨香迅速打成一片,竟要和李馨香一起连夜“私奔”镜湖。田立业担心李馨香明天上午十点前赶不回来,会误了原先约好的和市长文春明的谈话,心里便急,死活不让胡早秋和李馨香走,口口声声指责胡早秋背信弃义。
胡早秋笑嘻嘻地说:“老同学,这不是我背信弃义,是李记者火线起义了!”
李馨香“格格”笑着说,“也不是火线起义,是身不由己上了贼船。”
胡早秋说:“上贼船?这话多难听?起码也得说被我的人格魅力吸引了!”
李馨香又笑,说:“胡市长,你那点魅力不咋的,就是还有点工作精神。”
田立业火透了:“胡司令,那我可和你说清楚,明天上午十点前,你不把李记者给送到市政府文市长的办公室来,我一定在新书记和文市长面前进点谗言,奏你一本,让你枉费心机,哭都来不及!”
胡早秋说:“好,好,田领导,你放心,明天上午十点前,我负责交人。”
二人“私奔”之后,田立业独自一人也无心再在“新天地”呆下去了,便想问市委值班室要台车回家,电话都通了,田立业又想了起来:现在的市委书记可不是姜超林了,自己这么晚要车,且是到娱乐城来,传出去影响可不太好,便又挂了电话,很不情愿地到门口去坐电车。
夜班电车上人不太多,稀稀拉拉有七八个人,售票员倒有两个,前门一个,后门一个。田立业是从后门上的车,在后门售票员那里买了张三角钱的票,便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打起了盹,根本没注意到前门的情况,更没想到前门售票员会是自己下了岗的妹妹田立婷。
车到解放路站,前门上来五六个人,田立婷的声音响了起来,怯怯地,带着讨好和求助的意味,问后门那个年轻售票员:“哎,靳师傅,到滨江路多少钱?”
田立业仍没听出是自己妹妹——他从没想过快四十岁的妹妹会被单位安排到公共电车上来再就业。
后门那位年轻售票员很不耐烦,先远远地叫着:“老田,你怎么这么笨?背了一天站牌和票价,还是记不住!四角!”
后来,又走过去,当着车上顾客的面训斥田立婷说,“先数人,心里记着是几个,看好他们坐在哪里,然后再去卖票,别这么呆!你说说,解放路上来的是几个?”
田立婷讷讷着说:“是五六个吧?”
年轻售票员很火:“是五个还是六个?都坐在哪里了?看清了么?就你这个售票法,国有资产能不流失?喏,有一个到后面去了!”
确有一个人坐到了田立业身边。
田立婷走过来售票时,田立业这才借着车厢里的昏暗光线看清楚,售票员竟是自己的妹妹!一时间,田立业愣住了,妹妹田立婷也愣住了。
田立婷忘记了售票,问田立业:“你咋也跑来坐公共电车?”
田立业说:“这你别管——你咋跑到这里当售票员了?”
田立婷说:“是厂里安排的,订了一年合同,自愿报名,我就报了名……”
话没说完,年轻售票员又叫了起来:“哎,老田,你尽和熟人聊啥呀?马上又到站了,你这票还卖不卖了?老田,就这样你们还想重新上岗呀?”
田立业实在忍不住了,周身的血一下子热了,把妹妹手上的票夹夺过来,冲着年轻售票员道:“你凶什么凶?‘老田’的孩子差不多也有你这么大了!‘老田’当师傅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下车,立婷,这岗咱不上了!”
说罢,把票夹扔给了年轻售票员。
年轻售票员也不是饶人的碴,接过票夹,冲着田立业直吼:“你是老田的什么人?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给谁听?你以为我想带老田吗?不是队长直给我说好话,我才不带呢!你们下车,现在就下!”
车没到站便停下了,田立婷还在迟疑,田立业一把把田立婷拉下了车。
一下车,田立婷就哭了,说:“哥,你找什么事?我重新上岗容易么?你当我也是市委副秘书长呀?我就是个电焊工,下岗后能到公共电车上售票就不错!”
田立业说:“我不是看不起售票员的工作,是看不惯那个小姑娘的态度,下岗工人也是人,而且,你和我还不一样,是劳动模范,十五岁学徒,干了二十几年电焊工,弄得一身病,谁也没权力这么对待你,这不公平!”
田立婷挂着满脸泪说:“现在有多少公平的事?你这位副秘书长一天到晚从这里喝到那里,就公平?如果今天遇到的不是我,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下岗女工,你会发火吗?会觉得不公平吗?”
田立业默然了。
田立婷又说:“我下岗两个月了,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立业这才说:“立婷,我给你联系个好一点的单位吧,至少是尊重你的单位……”
田立婷抹去脸上的泪说:“什么单位都行,出力干活我不怕,就是要多挣点钱,强强今年高考,成绩不会有大问题,我愁的就是四年的学费……”
田立业说:“这我不是表过态了吗?学费我帮着筹……”
说这话时,田立业真心酸,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市委副秘书长做得很不真实,倒是过去那个建筑工人的儿子、现在这个下岗女工的哥哥做得挺真实。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从来就不属于平阳市委大院,而属于正忍受着改革阵痛的工人群众。
这阵痛既痛在田立业身上,也痛在田立业心上。
走在满天星光下,田立业想,他得抽空写篇文章,谈谈如何尊重下岗工人的问题,就从自己妹妹谈起,给那个年轻售票员,也给这个社会上一课。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时途中一路回平阳时,刘华波仍是忧心忡忡,一再叮嘱高长河,在目前情况下,要注意抓好两件事:一是抗洪防汛,二是新班子的团结。刘华波明确向高长河表示,如果一个月前知道老天爷要捣乱,能预料到汛期提前到来,平阳的班子省委就不会急于动了,至少要等主汛期结束后再定。
刘华波目视着道路前方,深思着说:“谁都知道,一个地方换班子的时候,往往是矛盾最突出的时候,也是问题暴露得最多的时候,这种现象也是我们中国特有的。我们各级政权组织说起来是集体领导,可在相当程度上是一把手说了算。一把手不是圣人,工作中难免得罪人,也难免会用错人、做错事。在台上,手里有权,谁也不敢说什么;下了台,后遗症就来了,一些潜在的矛盾就公开化了,各种版本的传言也就出来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你哭笑不得。我们有些同志也很会利用这种机会,以自我为轴心,以利益为半径,察言观色,窥测风向,决定进退取舍。这种时候,一切都会变得敏感起来,哪怕在平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很随意的一句话,这时都可能成为矛盾的焦点,甚至成为未来班子长期不团结的重要根源。过去,这种教训实在不算少啊,有些地方的矛盾至今未得到有效的调解。”
高长河点点头说:“华波书记,你道出了问题的本质,其实,这也是我想向您汇报的。省纪委收到的十四万匿名赃款,如果在姜超林任上查处,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在我任上查处,可能就成了问题,如果按马万里的意思背着姜超林搞,问题就更大;再比如说,平轧厂,是老问题,并不是今天才冒出来的,马万里和孙亚东也希望我能马上查,这势必要造成姜超林和文春明的误会,可不查又不行,上上下下反应都这么强烈……”
刘华波打断了高长河的话头:“平轧厂先摆一摆,这个问题我心里有数,陈红河省长心里也有数,不能把账算到文春明同志头上,更不是什么腐败问题,你在这件事上的表态一定要慎重。而十四万匿名款却非查不可,一点不能含糊,我相信超林同志会理解的,这么大一个市,出几个腐败分子并不奇怪嘛,我已经把招呼和姜超林同志打到了前头。”
高长河仍是不解:“那么,平轧厂的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
刘华波叹了口气:“主要是投资主体不明,当时拍板上这个项目时,陈红河省长还在国家部委,参加了拍板,你查谁呀?查陈省长?陈省长当时不也是好心么?资金那么紧张,还一下子批了三个亿给我们平阳上轧钢厂!”
高长河倒吸了一口冷气,怔了好半天才问:“这内情马万里书记知道么?”
刘华波说:“多少知道一些吧,意见挺大,和我说过两次,说是就算交学费,也得弄清楚是替谁交了学费?还怀疑里面有别的漏洞。开始我也怀疑,专门让文春明彻底查了一次才知道,这些年为跑后续资金和贷款,花了一些钱,都有账。长河同志,你说怎么办吧?啊?跑到北京有关单位一家家收回那些送出去的礼品?你们平阳还想不想再和人家打交道了?以后还怎么工作呀?啊?”
高长河领悟了:“华波书记,谢谢您的及时提醒。”
刘华波又说:“对此,文春明同志和姜超林同志也有些误会呀,以为省委最终没选文春明任平阳市委书记,是因为文春明受了平轧厂问题的拖累,我明确告诉姜超林同志,不是这么回事。”
叹了口气,“长河同志,现在你清楚了吧?平轧厂涉及的矛盾太多,涉及的层次也太高,处理不好,不但影响平阳班子的团结,可能也会影响省委班子的团结,所以,这些我本来不想说的话,今天也非说不可了,你自己掌握就是,不要在公开场合乱讲。”
高长河点点头:“华波书记,我明白您的一片苦心了!”
刘华波拍了拍高长河的手:“平轧厂的事,我的意见是尽快解决,该卖掉就卖掉,该让人家兼并就让人家兼并,不要再心存幻想了,至于最后怎么办,也要尊重文春明同志的意见,这个点一直是他抓的,限于客观条件没抓好,却抓出了感情。”
高长河说:“我明天就和春明同志商量这件事,来个快刀斩乱麻。”
刘华波提醒道:“也不要太急,先商量个解决方案,搞点优惠政策,鼓励人家来买,来兼并,在资产重组上做点文章。据我所知,这几年有意兼并平轧厂的国内大型钢铁企业有好几家,有的还是上市公司。今年股市上最热闹的,据说就是资产重组嘛,你们不妨凑一回热闹,把平轧厂重组出去!”
高长河十分感慨:“华波书记,真没想到,您连今年股市上的热点都知道!”
刘华波笑了:“你这个高长河呀,真以为我这么官僚?别忘了,平阳的乡镇企业可是在我手上起来的,经济账我算得比谁都清哩,不信你去问梁老!”
高长河说:“我岳父常和我谈起您,说是您为平阳打下了良好的经济基础,才有了平阳在姜超林同志手上的飞跃式发展……”
刘华波摆摆手,笑道:“长河呀,现在我们三个前任平阳市委书记打下的良好基础可都交给你了,下个世纪怎么办呀?能不能把平阳的事情办得更好一些,就看你们的了!”
高长河心骤然热了:“华波书记,请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平阳这届班子会尽心尽力的。在你们二十年创造的辉煌面前,我和平阳这届班子不敢说大话,我要说的只能是这么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华波拍拍高长河的肩头:“很好!我再加上一句:团结起来,再造辉煌!”
奥迪在入夜的高速公路上急驰,车轮飞速转动着,在一个省委书记和一个市委书记的推心置腹的谈话中,逼近了万家灯火的平阳城。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零时二十分平阳市委招待所高长河怎么也没想到,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直在等他。
走进小红楼门厅,高长河最先看到的是招待所的一位服务员小姐,服务员小姐见他推门走进来,忙迎上来打招呼,说是办公室刘主任一直在等他。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刘意如正坐在门厅一旁的沙发上打盹。
刘意如真不愧是老办公室主任,打盹时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几乎就在服务员小姐说到她的同时,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精神抖擞走到高长河面前,笑容可掬地问候道:“高书记,回来了?”
看着刘意如花白的头发,高长河心里不禁有些不安和歉意,和气地责备说:“刘主任,这么晚了——你看,都夜里十二点多了,你咋还不回去?我又不是孩子嘛,难道连觉都不会睡了?”
刘意如说:“高书记,您是头一天来,人生地不熟的,我不安排好哪敢走呀?不是工作失职么?走吧,高书记,我带您看看,二楼一层是您的生活区,套间做卧室,对门是第二办公室,旁边还有个小会议室,我自作主张布置了一下,也不知您满意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我明天再派人重新布置。”
上了二楼四处一看,高长河愣住了:一切设施和布置都是那么高雅、温馨,宾馆惯有的那种千篇一律的呆板陈设不存在了,一种家的氛围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除了夫人梁丽,就像是省城的家搬了过来。更让高长河意外的是,第二办公室和小会议室里竟放着他喜爱的根雕和奇石。
高长河端详着一座如骏马奔驰的根雕,问刘意如:“刘主任,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根雕和石头?谁告诉你的?”
刘意如笑笑:“高书记,是我瞎蒙的。我觉得像您这样年轻的领导,和姜超林书记肯定不一样,可能会喜欢这些东西,加上我平常也收集了一些,就随便从家里拿了几样做摆设。”
高长河更高兴了:“刘主任,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到你家看看,欣赏一下。”
刘意如连连说:“好,好,高书记,随时欢迎您去参观。”
临别,刘意如又说起了工作:“——哦,高书记,还有件事得向您汇报一下:我们市委副秘书长田立业不是没来参加下午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么?这件事会后我曾向您汇报过。我觉得田立业太没有组织纪律性了,就了解了一下,这才知道,他是根据姜超林同志的指示,到平轧厂去了,协助新华社一位女记者了解情况。”
高长河开始并没在意,可听到“平轧厂”三个字,神经一下子绷紧了,敏感地问:“这位田副秘书长带新华社女记者去平轧厂了解什么情况?刘主任,你知道不知道,姜超林同志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件事?”
刘意如说:“好像是昨天安排的,姜超林和文春明都没有专门和我说起过这件事,可从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中透出的意思看,是想把平轧厂问题公开报道一下。田立业这同志就逮着理了,连党政干部大会都不来开。其实,陪记者采访有的是时间嘛,哪在乎这一下午呢?高书记,机关纪律您在适当的场合恐怕还要强调一下。”
高长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刘意如这才告辞:“高书记,您明天还有工作,我就不打扰了。”
送走刘意如,高长河一下子睡意全无,看着窗外的夜色,陷入了深思。
为什么姜超林、文春明不在以前的任何时候公开报道平轧厂的问题,而专要在他来平阳上任时公开平轧厂的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想搞什么名堂?联想到一路上刘华波语重心长的交底,心里更有数了,那就是姜超林和文春明要拉响平轧厂这颗定时炸弹了!这颗定时炸弹一旦爆炸,弹片就会从平阳飞向省城,飞向北京,平阳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工作关系网将遭到重大破坏,陈红河省长、马万里副书记,甚至刘华波书记都会被搅到矛盾的漩涡中去……
真猜不透姜超林这位老同志为什么要这样干?仅仅是意气用事吗?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文章?马万里副书记在其中又起了什么作用?他抓住平轧厂的问题不放,和姜超林、文春明的动作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高度一致起来了?原有的阵营是不是又在重新分化组合?
好在炸弹现在还没拉响,他还有阻止炸弹爆炸的可能性。
高长河默默想,那么,就让一切都从平轧厂开始吧,不论是如何激烈的一场较量,也不论姜超林和文春明后面有什么人在支持,他都决不能允许这颗炸弹在他手上爆炸,哪怕最终使用权力来否决!
第05章 你以为你是谁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八时镜湖市委招待所昨夜陪着李馨香看项目,折腾到快三点,可早上八点之前,胡早秋不但起来了,还把该办的事全办完了。蒙蒙眬眬一睁眼,就歪在床上用电话办公,先向市委书记白艾尼作了个热情洋溢的电话汇报,报告了新华社女记者的到来和未来组织北京各报记者宣传镜湖的设想;继而,要通了中美合资的镜湖飞鱼服装集团公司和工艺品公司,要他们送点“广告礼品”来。怕这两个公司玩忽职守,又打了个电话给政府办公室主任高如歌,让她再落实一下。八点十分,赶到招待所时,两个公司的“广告礼品”都送到了服务台,高如歌也来了,守着礼品忙活得挺欢实。
胡早秋四处看看,脸却挂了下来,没好气地问高如歌:“哎,我说高主任,你还能为咱镜湖市人民政府办点正经事不?啊?”
高如歌不知就里,擦着一头汗水,挺委屈地问:“又怎么了?胡市长?”
胡早秋指着面前的礼品:“你看你搞来的这堆破烂,能送人家记者么?还有活鱼,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人家北京缺鱼么?还是困难时期呀!”
高如歌更委屈了:“胡市长,上个星期办公会上,不是你说的么?要节省交往开支,再说了,上次市委田秘书长来都送这些,北京那个记者的级别不会比田秘书长更高吧?”
胡早秋哭笑不得:“这是两码事,你咋搞不清?咱糊弄田立业没关系,北京的记者是重要客人,也能糊弄?这不是人家要的,是咱送的,帮咱做广告!”
高如歌便埋怨:“那你当市长的也给我说清楚嘛,人家飞鱼集团倒是送过来两套新款全毛裙,我一问,出厂价都好几百,就本着节约的原则,让他们拿回去了。要不,我再让他们拿回来?”
胡早秋挥挥手:“算了,算了,你回去吧,这事我亲自处理。”
高如歌很热情,临走时还说:“胡市长,那有事你招呼,我随叫随到。”
胡早秋却想:姑奶奶,我可不敢再招呼你了,愚蠢而勤劳,我可吃不消。
这么一耽误,陪着李馨香吃早饭时已是八点半了。
吃饭时,市委书记白艾尼来了一下,就组织记者团全面采访镜湖的事,发表了重要意见,说是能趁着李大记者在平阳采访调查期间来最好:“……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嘛——主席说的。”
白艾尼书记两眼盯着李馨香,笑得真诚而甜蜜。
李馨香被这笑感动了,说:“那我就争取吧,和北京各报的朋友们打打电话,看看他们能不能在最近挤出点时间来,走一趟穴。”
胡早秋马上说:“一定要让他们挤出时间来,李记者,昨天我们工地上挑灯夜战的壮丽情形,你是看到了,你不是说了么,‘深受感动’,那么,也让你的兄弟姐妹们来受受感动吧!你们在这时候受了感动,对我们非常有利,新书记高长河刚上任,镜湖一定要引起他的注意……”
白艾尼皱起了眉头,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哎,哎,早秋同志,又胡说了吧?啊?我们的工作是做给谁看的吗?这叫宣传镜湖,宣传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嘛……”
李馨香笑道:“胡司令,看看你这水平,再看看白书记这水平,怪不得你这副字老拿不掉……”
白艾尼也笑了:“李记者,你也知道他叫胡司令呀?我告诉你,我们这胡司令可不是戏台上的那胡司令,工作起来可真是不要命呢,办法也不少!我们市长岁数大了些,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住院,政府这头主要靠他抓了。他这人缺点呢,就是说话随便了点,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
李馨香说:“我是接受了,要不,昨夜也不会跟他‘私奔’镜湖了。”
白艾尼说:“那好,那好,希望你拉着更多的记者私奔镜湖,一切费用算我们的,写不写文章都没关系,就是写点批评文章也没关系,我们现在就是想让大家来评头论足,进一步促进我们各项改革事业的发展……”
胡早秋忙说:“哎,李记者,批评文章你们可千万别写,你们真写了,白书记可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准给我缝双三寸小鞋!”
李馨香看得出,胡早秋和白艾尼的关系很不一般,便说:“就为了让你胡司令能有双三寸新鞋穿穿,我也得带头写篇批评文章,就批你这个干给领导看!”
胡早秋笑眯眯地说:“你批评我个人没关系,只要别批评镜湖就成。你批我,我还可以给你提供素材哩……”
白艾尼看看时间不早了,挥挥手:“好了,好了,早秋,别胡说了,快送李记者回平阳吧,不是说十点钟还要采访文市长吗?别误了正事,你代表我送一下。”
有市委书记的明确指示,胡早秋便陪李馨香回平阳。上车前,把新要的两套高级全毛衣裙和一件精致的玉雕工艺品扔上了车,说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了。
这点小意思倒弄得李馨香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胡司令,这不太好吧?”
胡早秋说:“有什么不好?你李大记者穿上我们镜湖的飞鱼服装在北京大街一走,整个就是个美人广告嘛,我正考虑是不是让飞鱼集团的李总付点广告费呢!”
李馨香乐了:“那我现在就把广告做起来吧!”
说着,飞快地跑到房间换上了一身“飞鱼”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
在平阳市政府门口见到田立业,田立业也认出了李馨香身上的飞鱼,故意问:“李记者,你这是去了趟镜湖,还是去了趟美国?咱就算是女大十八变,这一夜之间也变不出个‘华籍美人’吧?”
胡早秋忙说:“哎,哎,田蜜蜜,你可是好眼力,这叫外销飞鱼,中美合作的最新产品,是根据美国流行款式打的样,你说李记者出了趟国也不算大错。”
田立业马上叫了起来:“好你个胡司令,我去你那里,除了牛仔裤衩,就是棉毛衫,好东西你可没送给我一样,就这种表现,还想我在领导面前说你的好话?”
胡早秋笑道:“这不怪我,怪你长得不好,歪瓜裂枣的样子,诋毁我们产品的形象嘛!我真不是小气,完全是为了对镜湖服装企业的效益负责,如果因为你穿了我们时装的缘故,我们时装都卖不出去,你说我这市长对得起镜湖人民吗?”
田立业佯怒道:“滚吧你,我算是没你这号老同学了!”
胡早秋临走仍没忘记自己的计划:“李记者,我和白书记可就候着你们了!”
李馨香说:“好,好,就冲着你胡司令这么奉承我,我也得尽力争取!”
差五分十点,田立业陪着李馨香走进了市政府二楼市长办公室。
这时,市长文春明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了,面前的办公桌上摊满了陈旧的文件和报表。田立业走进来时,文春明正阴着脸翻弄着那些发黄的文件,秘书一处的处长在一旁怯怯地立着,田立业很敏感地嗅到了一股近乎悲哀的气息。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九时平阳宾馆在平阳宾馆门前送走刘华波、马万里等省委领导,高长河正准备和姜超林好好商谈一下平轧厂的事,孙亚东却把高长河拖住了,说是有事要汇报。高长河正迟疑时,姜超林先说话了:“长河同志,那你们先谈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说罢,上了001号车走了,甚至没再多看高长河一眼。
高长河有些不快,姜超林的车一启动,就对孙亚东说:“有什么事非现在汇报不可?我今天事不少,要和超林同志具体交接一下,还想抽空去趟平轧厂。你要汇报就简明扼要一些……”
孙亚东说:“我想说的就是平轧厂和有关腐败的问题。高书记,昨晚我就想向你汇报的,可还没说到正题,你就被华波同志叫走了。我等不到你,就去看了看马万里同志,顺便把已掌握的有关情况和马书记扯了扯……”
高长河怔了一下,益发不高兴了:“亚东同志,你这闹的算哪一出?我刚刚到职,具体交接都没办完,咱们新班子也没碰过一次头,你向马书记汇报什么?有什么好汇报的?”
孙亚东想说什么,看看面前人来人往,又止住了,推了高长河一把,说:“高书记,我们开间房间谈,我不多占用你的宝贵时间,最多半个小时。”
到房间一坐下,孙亚东情绪便激动起来:“高书记,你可别误会了,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你的工作着想!你说得不错,现在新班子还没碰头,我说的只能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代表你,也不代表新市委,这样,你今后的活动余地不就大么?再说,我向省里有关部门反映平阳的问题又不是第一次,就是姜超林和文春明也不好说我是搞突然袭击吧?找马书记之前,我是认真考虑过的,觉得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于公我不能放弃原则,于私我得支持你老兄的工作,哪怕替你担点骂名……”
高长河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老兄啊,要知道,班子交接的时候总是最敏感的时候,也是矛盾最多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我们的头脑要清醒,一定要以团结稳定的大局为重,不能感情用事。你和平阳原班子在团结上出了点问题,所以,一定要特别注意团结。”
孙亚东脸上挂不住了:“高书记,那么请问,这团结要不要讲原则?要不要讲是非?平轧厂明明把十二个亿扔到了水里去,问题一大堆,怎么就是查不下去?这正常么?顺便汇报一下,昨天新华社记者已经到平轧厂去了,听说是核实一份内参稿子,平轧厂的问题谁想捂也捂不住了。”
高长河狐疑道:“你怎么对平轧厂就了解得这么清楚?连新华社要发内参都知道?亚东同志,请你向我说句实话,新华社的内参稿是谁写的?你知不知情?”
孙亚东想了想,正视着高长河反问道:“高书记,那我先问你一下,你还是不是过去那个高长河?是不是地位变了,人也变了?你还有没有坚持原则的勇气?”
高长河没回答,拍了拍孙亚东的肩头,叹了口气:“别搞得那么严肃,亚东,你说吧,平轧厂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掌握了些什么过得硬的材料。”
孙亚东胸有成竹地说:“讲三个事实:一、最早从国外引进的轧钢设备三分之一不合格,国际索赔官司打了五年多,直到去年才结束,直接经济损失四千多万,当初的考察团该负什么责任?这么多不合格设备是怎么进来的?二、根据我们最近一次调查,这个项目上马十年来光送礼报账就是六十七万三千多,都送给谁了?三、工人们四百三十二万集资款也让他们交了学费,至今没个说法,已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就冲着这三个事实,你高长河说,该不该好好查一查?可姜超林在任时,坚决不同意查下去,说是影响面大,问题复杂,搞不好,平阳会很被动。还说,从几次查账的情况看,没有太大的出入,也就是有些违纪现象。六十七万送出去了,仅仅是违纪吗?送礼的人拿没拿好处?是真送出去了,还是装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高长河道:“于是,你就背着姜超林和市委向新华社发了内参稿,是么?”
孙亚东点点头,坦诚道:“是的,这种事不能捂!”
高长河说:“你这也是违纪,明确表个态,我反对!”
孙亚东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高长河不作声。
高长河沉下脸:“当初设备考察的情况我不太清楚,现在没法回答你,可关于十年送礼六十七万的问题,我认为也是特定条件下造成的。我们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送礼这个现象是客观存在。逢年过节,哪个地方不往上级部门和关系单位送礼?我在省城时就送过嘛。十年送了六十七万,多不多?也许多了,也许不算多,平均每年不到七万嘛,那么多关系单位要洒香水,一处洒不到就是事,是不是呀?”
孙亚东很不客气地道:“是的,中国特色嘛,所以,才有了平轧厂这种只会送礼不会轧钢的烂摊子,才有了那么多腐败分子和无能之辈,我们的人民才要不断交学费!也正因为这样,才要设各级纪委,才要高悬反腐利剑!”
高长河摆摆手:“好了,亚东,先这么说吧,我还要和姜超林同志谈工作。最后说一下,如果你真支持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以合作共事的大局为重,和超林同志、春明同志消除误解,带头搞好团结……”
孙亚东冷冷道:“团结是有前提,有原则的,不是和稀泥。”
高长河实在想不到面前这位老朋友会这么固执,这么不理解自己,于是,便拿出市委书记的威严,毫不退让地说:“亚东同志,我说的团结当然是有原则的,问题在于我们对原则的理解目前也许有些不同。现在我明确说一下,对平轧厂的问题,你不要多过问了,我亲自调查处理,如果你认为我违反了原则,可以向省委,甚至中央反映,这是你的正当权利。但是,有一点我也要先声明:今后谁要违反组织纪律,背着我和市委把内部事情捅给新闻界,我一定要严肃处理。我看就这样吧。”
高长河话一落音,孙亚东甩手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烈山县政府早上一上班,烈山县经济开发公司年轻漂亮的女经理林萍就把一个大信封送到金华办公室来了。大信封里装着整整八千元,林萍说,是公司的一季度分红。金华说,我从没在你们的公司入股,分什么红呀?林萍说,耿书记和赵县长没告诉你?你们县委领导用奖金入了股,我们都有账的。金华又说,你们不会弄错吧?我调来才半年,烈山县怎么会有我的入股奖金呢?林萍直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耿书记叫我发,我就发,你只管签字就是,不清楚的地方就问耿书记。
签了字,拿了钱,金华越想越不对头,联想到这家经济开发公司的背景和买卖新区土地的一笔笔生意,益发觉得问题严重:这个林萍原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在还在县委办公室拿工资,人却在经济开发公司干活。这经济开发公司原属县委机关,上面要求脱钩以后,马上变成了股份制,可做的仍是政府的生意。据金华暗中了解,外地的投资者在烈山新区买地皮,许多都是经它的手。
于是,金华反锁上办公室的门,使用保密线给刘意如拨了个电话,把今天发现的新情况向刘意如说了,胸有成竹地道:“妈,我拿到耿子敬他们集体腐败的有力证据了!这一个季度的分红就是八千,一年是多少?多少人拿了这所谓的分红?烈山的班子我看是彻底烂掉了!”
刘意如在电话里好半天没作声。
金华有些着急了,不由提高了音调:“妈,你听到了没有?我觉得这事必须向市委汇报了!”
刘意如这才问:“你没把自己的怀疑在烈山干部面前说吧?”
金华压低声音道:“刚才和林萍说了一下,林萍要我去问耿子敬,耿子敬昨夜去省城看赵县长,现在还没回来,所以,我没来得及找耿子敬查实。”
刘意如道:“那就好,这样吧,你赶快回来一趟,把这八千块钱和几天前收下的三万七千元都带来,当面向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做个全面汇报!”
金华又想了起来:“哦,对了,妈,我住院时来送钱跑官的那个侯少俊,真就被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成了乡镇企业局局长了,我提了点不同看法,耿子敬就挂下了脸,……”
刘意如打断她的话:“不要在电话里多说了,你马上找个借口到平阳来,我等你!”
不料,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林萍又敲门进来了,一脸的不好意思,进门就道歉,说是弄错了,八千元分红不是金华的,而是三个月前退下来的原副县长的。金华只好把八千元钱拿出来还给了林萍。又故意问,那我也拿些钱入股行不行?林萍马上说,行,行,咋不行?金县长,我们经济开发公司不但保你的股本金,还保证你的每年分红收入不低于入股资金的百分之五十。金华便说,那好,那好,这股我就入定了。
送走林萍,金华和办公室打了个招呼,谎称省冶金局一个副局长到了平阳,自己要去平阳谈那个电解铝项目,上车就走。
办公室主任追到门口说:“金县长,这耿书记去了省城,赵县长又病倒了,县里有事我们找谁呀?”
金华说:“谁分工的事找谁,找我就打手机,我手机开着。”
小车沿高速公路向平阳急驶时,金华想,母亲今天是怎么了?咋一下子变得这么果决了?这和新书记高长河的到任有没有关系?昨天才开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刚刚宣布高长河出任平阳市委书记,母亲难道就发现机会了吗?
然而,对母亲刘意如的政治智慧,金华是不敢怀疑的,她能有今天,能在八年中从市团委的干事成长为正处级的常务副县长,全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具有政治智慧的母亲。唯唯诺诺的父亲不行。父亲永远走不出他的第二十三中学,他的政治智慧永远停留在中学生的水平上。而且,还不是九十年代的中学生水平,最多不过是七十八十年代的中学生水平。
又想,这会不会是她的一个晋升机会呢?姜超林下了,高长河上了,烈山的问题要揭开了,问题一揭开,烈山的班子必然垮台,县委书记耿子敬,也许还有县长赵成全都将被押上庄严的法庭,那么,她就算做不成烈山的县委书记,也会成为烈山县县长,最年轻的一位女县长!
这是她应得的报偿,从市团委书记职位上转岗,她就应该名正言顺的做县长、县委书记,而不是括号“正处级”姜超林主持的前任市委这么安排是不合理的。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省人民医院耿子敬接过手机,再次走进病房时,脸色很不好看,气呼呼地对躺在病床上的赵成全说:“老赵,你说说看,这金副县长是个什么东西?啊?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毛病还就是不少!昨天县委常委会上,为侯少俊提拔的事,和我较了半天劲,今天又追查起林萍来了,白给她八千块,反倒得罪她了!”
赵成全问:“刚才是林萍的电话吧?”
耿子敬点点头,又说:“也怪你,我说别给她分红吧,你就是坚持。”
赵成全讷讷道:“都在一个班子里,你说这种事能长期瞒下去么?她又是常务副县长,咱班子里的福利不分给她,被她知道了更不好,子敬,你咋处理的?”
耿子敬没好气地说:“我让林萍把八千块钱收回了!”
赵成全说:“这不是欲盖弥彰嘛!”
叹了口气,又说,“子敬,说真的,我心里真不踏实哩。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在职领导干部进行经营活动,姜书记和文市长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反复说过好几次,咱还暗地里这么干,只要传出去准得挨批,受处分。我是要死的人了,无所谓,子敬,你怎么办?当真不要这七品乌纱了?”
耿子敬满不在乎:“不就是给同志们搞点福利吗?有什么了不起?”
赵成全耐心说:“现在情况变了,市委书记是高长河,真查出咱参与经营活动,乱搞福利,没准真抓咱的典型。我看,这福利最好还是停了吧,早停早好,林萍就让她自己混去,不愿干,还回县委上班。”
耿子敬黑着脸,沉默着,一言不发。
赵成全定定地看着耿子敬,又恳切地说:“子敬,你就听我这一回劝行么?”
耿子敬这才心烦意乱地说:“好,好,这次我听你的,就这么定吧!我们各人六千块的股金收回来,把账上积存的三十万一次分光,以后这种福利再也不搞了!”
赵成全一怔:“账上咋还有这么多钱?这又分,一人又是两三万吧?就不烫手呀?子敬,我劝你慎重。”
耿子敬激动了,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着:“两三万怎么了?老兄,你都累成这样了,这两三万还不该拿么?别说这是你的投资分红,就算是谁送你的,你也该拿!要是没有你的日夜操劳,哪来的烈山新区?新区里多少不三不四的家伙发了大财,你落了什么?落了个绝症!你知道么?一听说你倒在省城了,我一夜吃了三次安眠药都没睡着!我心疼呀!老赵,我问你,万一你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呀?你家大明今年要上高中了吧?进省重点中学要不要花钱?三年后上大学要不要花钱呀?他们将来靠谁?”
赵成全脸部抽搐了一下,眼里滚出了浑浊的泪水。
耿子敬说:“就把这三十万一次性处理掉,我做主了!这次不按股份,按贡献,就算这几年的奖金吧,你赵县长贡献最大,多分点,五万,出了事我兜着!”
赵成全噙着泪说:“别,别,那……那还是按股份分吧……”
耿子敬手一摆:“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共事一场,又处得这么好,我总得多少尽尽心,至少不能让你辛苦一生,带着担心和遗憾走!”
赵成全一把拉住耿子敬的手,泣不成声了……
耿子敬眼圈也红了,坐到赵成全床前,动情地说:“老赵,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了你这么个知己,也知足了。多少地方的班子一二把手不团结呀,咱烈山因为有了你这么个不争权夺利、只知道干实事的好县长,大矛盾就从没有过!连姜超林书记都当面和我说,‘子敬呀,你要是连赵成全都团结不好,这一把手就别当了,整个平阳只怕再也找不到像赵成全这样老实巴交的县长了。’”赵成全仰起脸说:“子敬,你……你提到姜超林书记,我……我想起来了,咱……咱得派人去看看姜书记呀,哪怕是问声好呢?你刚才只说咱亏,姜书记不亏么?平阳搞成了这种气派,你看看他的家,哪点比咱强?他现在也下了,咱要是能帮他一把,就……”
耿子敬忙打断赵成全的话头道:“哎,哎,老赵,你看你,又糊涂了吧?姜书记是什么人,谁敢往他那里送礼?找没趣呀?你忘了?前年挨家送年货时,在姜书记家挨的那顿骂?没记性呀?”
想了想,又说,“对这老爷子,去看看表表忠心就行了,我亲自去,也代表你,好不好?”
赵成全哽咽着说:“代我向姜书记问好。”
见赵成全有点累了,耿子敬站起身告辞,走到病房门口,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说:“老赵,昨天省报上表扬你的那篇大块文章你看了没有?题目很响亮,《我们的肩头扛起崛起的新区》写得真好……”
赵成全愣住了:“还……还真发出来了?”
耿子敬点点头:“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我和县委一定要树树你,准备把你的事迹向平阳市委和省委做进一步汇报,给那些流言蜚语一个正面回答……”
赵成全一下子变了脸:“别,别,子敬,我求求你了!你可千万别这样!可不能这么干。说心里话,子敬,我心里有愧呀,总觉得对不起姜书记和市委呀!”
在得了绝症的赵成全面前,耿子敬仍像往常那么专横:“老赵,这事在昨天的常委会上说定了,愧不愧的话你就别说了,只管好好养病就是!宣传你,是因为你为我们烈山经济建设出了大力,做了大贡献,同时,也是政治上的需要!”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平阳市政府“李记者,你说得很对,能拿出这种材料的人是知情人,还不是一般的知情人。一般的知情人怎么知道这个项目十年送礼花了六十七万三千多?数据这么准确?所以我想,我非和你好好谈谈不可,不但全面回答这份内参稿上的三个问题,还想更深入地谈谈平轧厂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一步的。从项目筹建上马到今天的材料,我让有关同志全找出来了,都在这里,你随便看,写文章需要的,还可以复印带走,对你不保密。
“先说平轧厂上马的背景,最早提起这个项目是一九八八年前后,当时,我们的省委书记刘华波同志还是平阳市委书记,这个项目是在他任平阳市委书记的最后一年提起的。当时全国是个什么情况呢?经济过热,物价疯涨,尤其是一些生产资料价格高得离了谱,什么都缺,钢材、电力、能源,没有不紧张的。平阳历史上就不是重工业城市,能源、钢材缺口很大。解决能源问题,建了个大型热电厂。解决钢材问题,就想上这个大型轧钢厂。大跃进年代,我们建了一个平阳钢铁厂,年产二百万吨,有上这个轧钢厂的条件。所以,几次论证下来,从国家到省里到平阳,三方认识一致,都认为从平阳,乃至整个东部地区的整体工业布局来看,这个轧钢厂都得上。八八年底,平阳轧钢厂正式立项列入国家重点项目。国家部委给了三个亿,省里专项资金给了一亿五,平阳地方原说也是三个亿,后来追加到三亿五。这是多少了?八个亿吧?不过,有一点请记住,这八个亿不是一下子到位的,经济建设上的事你们当记者的可能不太清楚,从来没有一次到位这一说,就是你名下的专项,你用一点也得一趟趟跑北京,跑省城,这先不说。
“再说设备引进。落实到设备引进谈判时,已经是八九年底了。八九年发生了什么?一场政治风波。原先谈定的那家大公司因为他们国家的制裁政策,不和我们谈了。AAT钢铁公司趁机发出了邀请——现在我们知道AAT公司是家信誉不好的中小型公司了,当时却不知道呀,至少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筹建总指挥只是挂名,具体工作是何卓孝同志负责。更要命的是,和AAT一接触,我们经济账没算,先算政治账,说是打破了人家的经济封锁,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当时的报纸上还报道过。经济问题一变成政治问题就麻烦了,国家部委的一位分管领导发话了:和AAT的合作一定要争取成功。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千方百计往成功的道路上奔吧!
“这盘大买卖一开始不就是三方出资么,所以,总指挥也是三个,除了我,还有省冶金厅的陈厅长和国家部委的王副司长。我们平阳方面主要负责基建,设备的引进考察则由王副司长和北京的一些同志负责。几次到AAT公司考察,都是王副司长带队去的,我们何卓孝同志跟着去过两次,一次被王副司长带着考察到印第安人丛林里去了,还有一次就是签字仪式。我当时就有些担心,可又不敢说,对轧钢设备我和何卓孝都不是专家,人家王副司长才是专家,我哪有什么发言权。好,AAT先是拖,后是赖,进来的设备三分之一不能用。这就是算政治账的结果。好在这时我们头脑清醒了,经济账不能不算了,于是就打国际官司。官司一打五年,直到去年三月才算最后完结。这五年,王副司长可又风光了,一次次理直气壮往国外跑,打官司嘛,重要工作嘛!结果也不知是悲剧还是喜剧,官司没结束,王副司长在美国十号州际公路上出了车祸,连随从一起‘壮烈牺牲’!唉,你说王副司长跑到美国十号公路上干什么去?AAT公司和讼诉法院又不在美国!向上反映?李记者,你说得轻松,我们敢吗!以后不找他们批项目了?这样一来,造成的直接和间接经济损失都很大,工期便一再拖延,加上物价上涨等因素,早先的预算就一次次突破,一次次追加。从最初的八个亿,追加到九亿八千万,又到今天的十二亿,光我们平阳方面就陆续追加了两个亿,成了最大的倒霉蛋!好在姜超林同志和平阳的同志们都很理解,平阳经济情况又一直比较好,我们这两个亿才能顺利追加上去。